好聚好散

【楼诚】普罗米修斯(十)


10、囚徒

明镜的表现可谓可圈可点。

她先是踮着脚拥抱了明诚,使劲儿在他后背拍了几下泄愤,然后把他整个人打了个包,交给阿香先行押送回家看医生,这才转向一直被她刻意忽视的明楼。

她头也不抬,冷冷地说:“你跟我来。”

去墓地的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明镜亲自开车,换挡的时候宛若推动核弹发射杆,停车的一脚刹车生硬得像是想把副驾的明楼直接撞死在挡风玻璃上。

尽管身家巨万,但明锐东夫妇身后也不过葬身于公墓一方小小石台下。明锐东生前说过,既从常人中来,便要回常人中去。他一生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做一名小小的学者,研究之余有妻儿相伴,共享天伦。然而命运将明氏这桩泼天的富贵加于他身上,竟连这点寻常人的喜悦都成了奢望。

明锐东夫妇葬在墓园一处少有人来的僻静角落,虽然有人定期清理,可墓碑上还是不免积了灰。明楼用袖子拂去浮灰,听明镜在他身后沉声说了句:“跪下。”

明楼应了。地面凉丝丝的,他打了个颤。

明镜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跪了下来。

明楼忍不住说:“大姐……”

明镜厉声叱道:“你闭嘴!”

她磕了个头,直起身子,看都不看明楼:“父母走得早,那场车祸又太突然,家里的天一夜之间就塌了。那个时候我就向他们立誓,这辈子要好好护住明氏,护着明家,可如今我食言了——明楼,你可知错?”

明楼跪得笔直:“不知。”

他不顾明镜瞬间勃发的怒火,硬邦邦地说:“我爱一个人,难道是有错的吗?”

明镜愕然无语,明楼视若无睹,只是望着墓碑上的父母,小小的相片里定格的是明锐东夫妇温柔的微笑,他们依然是慈爱的双亲,会体谅孩子的一切苦楚和不易。

“阿诚值得我去爱,但我不应该爱他。”他终于卸下了长久以来的高傲与自尊,放下架子让无奈和疲惫显露出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我想,总有一天能得到他。可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万众瞩目的。他不能、我也不会让他一辈子做我的隐秘情人,然而一旦我们的关系被公之于众,光是流言蜚语就足够把他压死。这个社会远比想象残酷,人们永远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偏见会过滤掉他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不管事实怎样,他都会被安上‘明楼的玩物’这样不负责任的头衔,早晚有一天会被这些负面的东西逼到极限——要不就囚禁灵魂变成千篇一律的流水线产品,要不就负隅顽抗直到玉石俱焚,而我绝不允许这些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既然我没办法保护他,就只有尽可能地让他远离危险。我不能因为这点自私的念想,就亲手毁掉一个人。所以阿诚不需要知道这件事,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他望着嘴唇颤抖的明镜,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因而温柔地微笑起来:“他现在不爱我,也许还恨我,这样很好,反正我本来就不需要他的感激。”

不对。明镜想,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想起前年的除夕夜,明楼自我流放去了法国,从此不问今夕是何年。平时也就算了,三个人的年夜饭桌上他的缺席反而明晃晃地昭示了存在感。前两年明镜还会给他打电话催他回家,每次都被法国人不过年所以没有假期这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借口挡回来,一回生二回熟,到了第三年也就麻木了。当门铃响起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跟桌上同样疑惑的两个弟弟面面相觑,不知是什么人会在除夕夜来家里敲门。

一年之中唯有今天这个时候明台敢去摸他二哥的老虎屁股,当下嬉皮笑脸地说:“阿诚哥,别是你在外面欠了什么风流债,人家追上门来了吧?”

明诚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推开椅子就站起来。

明台没想到他撂了筷子就不认人,吓得直往后缩,椅腿在地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大姐救我!”

明诚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对毫无节操的小弟的鄙夷:“大过年的你找打是吧——大姐,我去开门。”

这前倨后恭的姿态摆得着实端正,明镜本想护着明台两句,这会儿也说不出话了,只得装聋作哑地点点头。明诚小跑到门口,也不看门镜,直接就把门一把拉开,外头人大概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居然被吓了一跳。

明诚比他惊吓得更厉害:“大、大哥?”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刻,明楼先缓过来。他仍如当年北京一别那般,穿一件羊绒长大衣,带着手套围巾和金丝眼镜,如果不是手里拖着个拉杆箱,看起来就像才从办公室出来的样子。他朝瞪着眼睛的明诚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多谢你还没忘了我,阿诚。”

明诚本来震惊着,听见这话立刻毫不掩饰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大哥才是奇怪吧?回自己家还要敲门?”

明楼耸耸肩,指指门上才换的智能锁:“你们换了锁改了密码都没人通知我,这会儿都怪我头上来?”

他装出一脸委屈模样:“太久没回来,钥匙不知收哪里去了。这次出门仓促,没时间细找,想着反正知道密码,再不济按个指纹总行吧——你们倒好,连门带锁换了个干净,这是打算把我扫地出门?”

这话不巧被闻声而来的明镜听了个正着,明董事长还没来得及惊喜,登时就先火了:“哎哟,我们家哪来那么大的扫帚,能把你明大教授扫地出门?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想上天,嫌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吧!”

明楼心道一声苦,腆着脸哄明镜:“大姐这是什么话,万一被外人听见,还不知道要说出多少闲话去——外头这么冷,让我先进门可还行?”

大过年的,即使是明镜知道他在装相,也心甘情愿地被他蒙骗。她转身往温暖的屋子里走:“进来说话——阿诚,让他自己拎箱子!他有手有脚的,凭什么要人伺候!”

已经准备接箱子的明诚又讪讪地把手缩回去,朝明楼做了个“自求多福”的口型。还没松口气,明镜的连环炮又接踵而来:“你看看你,回来就回来,还搞突然袭击,电话都没有一个,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姐吗?!”

明楼赔笑:“怎么会呢,姐姐,今天是除夕,大家不在家里还能在哪儿?我也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才没提前招呼,是我不好,我向大姐赔不是。”

他放下箱子,摘了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金棕色丝绒盒子递过去:“大姐,上次在电视上看见你穿一件雪青色的旗袍,总觉得少了点神韵。那天路过王室街,想起这件憾事,就专门去给你挑了一款搭配的胸针,你看喜欢不喜欢?”

论讨女士欢心的功夫,明楼要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这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表态邀功一样不缺,这种人埋头在高校里搞研究而不去当官真正是埋没人才。高明的讲话艺术效果是立竿见影的,明镜打开珠宝盒子看了一眼,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哼”了一声,嘴上不说话,脸色却缓和了很多。

一直等着看戏的吃瓜群众明台眼见自己见证明楼被教训的愿望不能成真,立刻见风使舵,装出一脸乖顺模样凑过去:“嘿嘿,大哥,我的礼物呢?”

明楼对他那苍蝇搓手般的猥琐模样嫌弃不已,皱着眉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你的东西太重,过了年给你快递回来,到时候在家等着收。”

明台大喜过望:“谢谢大哥——送我什么啊?”

明楼憋着笑,一副正经模样答他:“全套五年真题三年模拟,附送黄冈密卷一册——你明年该高考了吧?别整天游手好闲的,该好好上上弦了,要是考不上复旦,我就打断你的腿。”

明台的脸顿时垮了,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明楼,又转向明镜:“大姐……”

明镜立刻接收到了他的求救信号,在明楼的胳膊上拍了一下,瞪着眼说:“大过年的吓唬孩子干什么!好好说话!”

明楼这才忍不住笑了。“好,反正大姐就是偏心,我高不高兴都得认。”他边说边从蹲下去,从箱子里摸出一个黑盒子递给明台,“给你的。”

明台欢天喜地地从他手里抢过去,打开一看,立刻扯着嗓子喊起来:“大哥啊,你怎么又送我皮带,我一个高中生要这么多皮带干嘛啊,又用不到!”

明楼慢悠悠地答他:“就是用不到才送你这个,省得你天天在学校瞎显摆,小孩子家要那么张扬干什么。你看阿诚,他读书的时候就不像你似的什么都要——怪不得你成绩那么差呢,心思都没用在正道上!”

完全不知道战火为什么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明台膝盖中箭无数,耷拉着脑袋瓜,赶紧转移话题:“吃饭!我饿死啦!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年夜饭足够丰盛,哪怕多了一个明楼,分量依然绰绰有余。明镜喝了半杯红酒,情绪高涨起来,问明楼:“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明诚的眼神随着明镜一起转到了明楼身上,只见明楼刚夹了一筷子油爆虾,闻言把筷子放下,低头对明镜说:“明天一早就走。”

明镜“咣”一下把酒杯按在了桌上。

桌上气氛一时有点儿僵,连胆子最大的明台都瞪着眼不敢做声。明楼见状叹气:“大姐,我这次是去莫斯科开会,特地绕回来陪你们吃顿年夜饭。我说了实话吧,之所以没提前打招呼,一方面是想给你们惊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实在吃不准航班会不会误点,怕到时候回不来,反倒让你们更失望。”

他把话说开,明镜虽然气,又不免有些心疼,两相抵消,终究是没话可说。饭还没吃完明楼就开始打哈欠——家里人都知道,明大少爷身娇体贵,不管什么交通工具,旅途中一律是睡不好觉的,最多只能打个盹,因此每次长途飞行过后都要好生休养一番。明镜心里头气还没全消,不过到底还是舍不得弟弟,守岁什么都顾不得了,筷子一丢就催着他上楼休息。明楼也确实累了,谢了一声,刚回头去找行李,明诚就已经拎着箱子过来了。

“走吧,大哥,”他说,“我送你回房间。”

明楼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正好,我也有东西给你。”等明诚放下箱子,明楼蹲下身,从里面掏出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礼物,看那大小和形状似乎是一本书,“之前看你在朋友圈的动向,说是正在学法语,还分享过几本纪德的书。那天在玛黑区的二手书店闲逛,正好淘到一本品相不错的初版,就给你带回来了,也不知道合不合你意。”

明诚几下撕开包装,发现那是一本原版的《窄门》。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欣喜,反而有种微妙的复杂神色,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错觉,看起来竟然有点阴沉——这点儿不自然瞒不过明楼,他立刻问:“怎么,你不喜欢?”

明诚犹豫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不,我很喜欢——你看过这本书吗?”

明楼眨了眨眼睛,老实地否认:“没有。我现在几乎没时间看任何专业以外的书。”

他有点感慨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打了个哈欠。

“新年快乐,阿诚。”他睡意朦胧,理智失控,有意无意地放纵了自己一回,“两年多没回来,最高兴的事儿,还是能见到你。”

春晚几个节目过后明镜发现明诚还没有从楼上下来。明楼好久没回国内,年夜饭又丰盛,他不免多夹了几筷子菜,晚上又喝了酒,明镜思来想去,还是不大放心,交待了明台一句,起身去楼上看看情况。

虽然家里铺着地毯,可她怕打扰到明楼休息,还是刻意放轻了脚步,楼梯上了没两步,就看见明诚站在明楼的房间门口,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房门开着一条缝,夜灯的光亮柔和,从明镜和明诚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明楼沉睡的脸。他即使睡着也还是蹙着眉,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守护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而明诚被那扇薄薄的门隔在外面,视线却如同跨越宇宙洪荒,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眼珠映着门缝里透出来的微光,恍若汹涌,恰似永寂,如同凝望着初升的太阳,像光辉灿烂,想飞蛾扑火。

此情此景让明镜皱了皱眉,莫名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她刚想出声,就听见空气里传来一声叹息。

明诚低沉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他终于把视线从明楼身上移开,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明楼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

这一声“明楼”简直石破天惊——他在任何场合都规规矩矩地称呼明家大少爷为“大哥”,不曾逾距半分。无意中目睹这一切的明镜的心跳得极快,她的嘴还张开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女人的直觉尖叫着向她示警,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该去想。于是她手紧握成拳头,悄无声息地又退了回去。

那天之后一切如常,在刻意忽视下,明镜几乎以为自己错了。而如今,在明楼当着父母的面头一次对她掏心掏肺之后,明诚那一句“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忽然从某个记忆的角落里跳出来,鲜明的让人心烦意乱。

跟明楼比起来,她并不算聪明,可她也不傻,何况这是两个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在一个见过你尿床是什么德行的人面前要保守秘密几乎不可能,哪怕这个人其实并不存心想要知道。

你们又要我怎么办呢?明镜有点儿绝望地想。

她撑着明楼的肩膀先站起来,久跪的膝盖变成了两坨铅块,明镜穿着高跟鞋,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稳,这才把明楼也拉起来。

“我信你。”她干巴巴地说。

这是三个人的独角戏,明镜只是其中最痴愚的那个,这不是她的江山,她没法做主,就得退位让贤,把大权交给那两个聪明人来掌控。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她一生中最失败的决策,没有之一。而彼时,她只是怀着一点儿可悲的私心,沉默地看着明楼弯腰替她抚去身上沾着的灰尘。

“这是我的命。”他头也不抬地说,“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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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是纪德的代表作之一,讲述男主人公和自己双箭头清教徒表姐间的无望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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