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聚好散

【楼诚】普罗米修斯(九)





9、罗曼蒂克消亡史

飞机降落时不可避免的颠簸把明楼从梦中惊醒。

现在离地震发生还不到24小时,而他已经有快20个小时没合过眼了。刚才他在飞机上短暂地睡着了,这会儿醒了,才发现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条毛毯。

下飞机的时候老挝已经迎来地震后的第二个夜。乘务长在门口送明楼,那是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了,岁月虽然还没有完全带走她的美丽,但浓重的妆容挡不住眼角的皱纹,眼睛里都是细细的红血丝。

她朝明楼躬了躬身:“感谢您乘坐东方航空。”

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并没有接上那句惯常的“祝您旅途愉快”,而是看着明楼的眼睛,郑重地说了一句:“希望您一切顺利,先生。”

明楼朝她点点头:“谢谢。”

他在昆明转机的时候老杜来过一次消息,说是已经想办法跟大使馆联系过了,目前仍待在大使馆等待救援的中国人都登记在案,其中并没有明诚的名字。照现在的情况看,他极有可能已经自行前往机场准备撤离。

“第二班救援飞机来自南航,会比第一班晚大概两个小时抵达。当然,这只是理想状态,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得看老天爷赏不赏脸,咱们谁说了都不算。”老杜吊儿郎当地说,“老子豁出去一张脸,想办法给你们留了两个位置,起飞半小时前没换登机牌就会自动取消——祝你好运。”

整个航站楼里灯光昏暗,大概是由于电力紧张,空调已经完全停了,灯只开了一半,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不舒服的古怪气味。明楼出关的时候看见一道玻璃墙之隔的候机大厅里一阵骚动,中国人模样的滞留旅客在一窝蜂地往值机柜台涌。他们周围有激动地争吵的欧美人,也有一脸茫然的东南亚人。没人看见他,甚至没注意到这个孤独的逆旅人正义无反顾地走进这个他们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的地方。

眼前所见就像个巨大的活禽市场,到处都是扯着嗓子在叫唤的人,依靠视力和听力找人显然毫无希望。手机依旧没有信号,机场的WIFI时断时续,掉线等待的时间远比真正登录时间要长。明楼在短暂珍贵的信号里再一次地联系了明诚的微信,毫无意外地石沉大海。他在原地等了几分钟,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下定决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皱着眉头打开了手机上的某个应用。

手机界面变成了全黑,只有一个蓝色的小提示框显示“正在查找设备……”,省略号闪动得让人心烦。仅仅几秒钟后,屏幕突然亮起来,红色的提示框跳出来:“网络中断,查找失败”。

正在连接WIFI的小图标努力地闪烁着,一次次带来徒劳的希望。明楼面无表情地看着虚化的信号图标变成实体,又在瞬间再次掉线——他现在最需要的是耐心,不幸的是,最缺的恰恰是时间。

烦躁在等待中滋生,明楼被奔波的行人撞来挤去,好几次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地勤和警卫在阻拦试图强行闯入候机大厅的人群,有人在用好几种语言大声争吵咒骂,有人在念念有词地祈祷。一个东南亚长相的年轻女孩不知为什么突然情绪崩溃,放声大哭,旁边的人或冷漠或好奇,只看她一眼便匆匆而过,无人理睬。

在一片混乱里,明楼听见了某种巨大而轰鸣的震颤声。

他一开始觉得是雷声,后来以为有飞机降落。然而手机屏幕开始不正常地颤动,机场里灰白昏暗的光线逼仄得像要吃人。喧嚣的人群忽然沉寂下来,几秒钟的空白以后,像被压扁的弹簧一样,猛然爆发出更惊人的力量,惊慌得像被狮子追逐的羚羊群。狭小的孤岛在一瞬间被恐惧支配,尖叫和哭喊险些把屋顶都撕裂开。整个机场宛如柔弱无力的孩子,在自然巨人的怒火里瑟瑟发抖。

——这是大地在咆哮。每个人都不希望看到的余震,作为一个淘气的不速之客,在这个注定不平凡的夜里悄然来访。

在无头苍蝇一样奔逃的人群中,明楼静止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他像是遗世独立,又像是走火入魔,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仿佛那里长出了一座可以带他回家的梦之浮桥。

屏幕已经不再一片漆黑,而是变成了声纳地图一样的画面,十点钟方向闪烁着一个明显的绿点,“定位成功”四个小字坚挺地留守在上面。

余震离开得就像来访般猝不及防。

脚下如同摇晃的吊桥一般上下浮动的地面突然就恢复了平静,就像那几个总爱上蹦下跳的捣蛋鬼终于掉下去摔死了。静止与混乱一样让人觉得不适应,明楼借着身形优势拼命挤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朝左前方奔去。

顺着手机的指引,他逆着人流一路跑到了机场入口。满眼望去都是慌乱的、黑压压的人头,明明已经在目标位置的附近,偏偏就是找不到人。

“阿诚!”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声浪里,“阿诚!”

他本不应该这么失态的,但在经历了方才那一遭后,他只能绝望又声嘶力竭地大喊,仿佛除了这个名字外什么都说不出:“阿诚!阿诚!”

眼神扫过之处,一个年轻男人转过头来。

他高且瘦,即使是在室内也戴着鸭舌帽,外套领子竖着,遮住了半张脸,乍一看跟明诚有种由内而外的相似。但明楼只看了一眼,立刻看出他不是明诚,只是一个跟明诚长得有点儿像的年轻人。

年轻人倚在机场星巴克的外墙上。这间咖啡厅跟它的兄弟姐妹们相比实在磕碜得可怜,只有区区几张桌子,用当地特色的竹架隔开,就营造了一个独立的小空间。这会儿连桌子上都挤满疲惫的游客,大多是惊魂未定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其他人只能席地而坐——年轻人的脚下,就靠墙倚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明楼连呼吸都忘了,他在靠近的过程中收到了几句不大好听的谩骂和不客气的推搡,但都顾不上了——明诚的脸色并不好看,他闭着眼睛仿佛昏睡,刚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惊醒他,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而明诚旁边的年轻人警觉地斜跨一步挡在他身前,帽檐下的眼睛明亮又冷厉,与周围疲惫惶恐的人群格格不入。他手肘向外,在人群中把明楼挡出一个身位的距离,疏离又警惕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抱歉,我朋友病了,请您离他远一点好吗?”

明楼根本不看他:“你让开——他是我弟弟。”

他把闻言愣住的年轻人推开,单膝跪在明诚身边,像是想唤醒他,又像是怕打扰他。

“阿诚,我来了。”他轻声说,“我来带你回家。”

终于反应过来的年轻人皱着眉,从身后把明楼拽起来:“你别……”

然而有人打断了他。

“别这么紧张,小白,没关系的。”明诚睁开眼睛,又像被灯光刺到了似的眯了起来,声音低哑,“他真的是我哥。”

昏暗的光源下他看起来非常糟糕,面容憔悴,嘴唇干的起皮。明楼挣脱了小白的束缚,摸了摸他的额头。

“你在发烧。”他最后下了结论。

小白在他们身后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明诚并不理明楼,反而对着小白说:“行了,我有人照顾,你就别陪我在这儿耗着了,赶紧上飞机。”

年轻人显然不赞同:“可是诚哥,你是为了我才……”

明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他拉着脸,模样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吓人:“我的话你都不听了是吗?刚刚又有余震,飞机是不可能再等的,现在不走就真的赶不上了——赶紧去,你爸能给你弄个位置不容易。我跟下一趟机回去,到了国内联系你。”

年轻人像是怕他,最后终于妥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明楼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见明诚连吓带骗地把小白赶走,才沉着脸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傻子都看出不对来,明诚没法隐瞒,只能指了指自己的腰:“前天晚上出门的时候遇上几个当地人想找事,有人偷袭小白,我怕他吃亏,一个没留神,被人划了一刀。”

他赶紧补充:“只是皮肉伤,本来真没什么的,只是正碰上地震,折腾了一下,这才烧起来了。”

眼见明楼脸色愈发难看,他竟急着想站起来:“大哥,你看,我真的没……”

话没说完明楼的手已经按到了他的肩膀上,却不敢用力。

“坐好!”明楼咬牙切齿地说:“别乱动!”

明诚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讨喜的笑。

“别怪我,大哥。”他低下头,看起来又有点儿年少时候的影子,“我真不是故意的。”

明楼面无表情地看他。片刻后终于绷不住,叹了口气。

“你就知道我拿你没办法是吧。”他恨恨地捏了一把明诚的肩膀,无奈地在他旁边的地板上坐下,一手揽过去,把明诚的脑袋往自己身上按了按:“先睡会儿,到时间了我喊你。”

明诚往他身上靠了靠,嘴里却说:“睡不着。”

他问:“大哥怎么找到我的?”

明楼把他揽得紧了一点,语气轻描淡写:“做项目顺便开发的小程序,能通过网络拷贝一定范围内任何手机的信息,还能同步接收短信和电话——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发现明台早恋那事儿的?”

他把万水千山的坎坷奔波都用一句轻松的玩笑话掩盖过去。明诚把毛茸茸的脑袋从他肩膀里抬起来,被明楼再一次摁回去:“缺点也有,这就是个单对单的程序,一台主机只能配对一个设备,不过反正我也没给过别人,感兴趣的话,回去给你也装一个。”

这开挂一样的黑科技居然只是用来监视小弟谈恋爱,国安公安都得哭晕在厕所。明诚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应了一声,又问:“大哥没话要问我?”

明楼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在考虑先问哪个问题更合适。最终他开口:“你的那些朋友呢?刚才那个小白又是怎么回事?”

明诚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其他几个人已经提前回国了,只剩我和小白留在这儿。我们来得迟,搞不到第一班飞机的票了,不过小白家上头有人,他爸都快急疯了,早给他留好了位置——我不能拖累人家。”

明楼的手在他肩膀上有节奏地拍着:“他要走,你不怕吗?”

明诚轻轻地笑了一声。

“怕什么呢?”他说,“你不是来了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所以你看,我一点儿都不惊讶你会出现在这里——你永远都会在,当我需要你的时候。”

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明诚的呼吸已经悠长起来——他睡着了。

而明楼叫醒他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他的嗓音伴着第一缕阳光,像是一场盛大的美梦。万象机场经历了灾难与恐慌后,在疲惫和麻木的共同协助下迎来了短暂的宁静。而缓缓升起的朝阳下,一架飞机由远及近,最终降落在跑道上。

飞机再次起飞的时候,明楼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下去。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而明诚在旁边喊他,于是他勉强睁开眼转过头。明诚的神色在窗外阳光的直射下有些看不清楚,但是声音十分清晰:“大哥,有件事儿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还有五个月,我也要去六大了。”

明楼一直飘在半空的心忽然落了地。

他转回去,重新闭上眼睛,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

“这事儿我听大姐说了,恭喜你,我为你骄傲。”他平静地说,“不过我也忘了跟你说,我上个月已经辞掉了那边的教职,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他打了个哈欠,不去想象明诚是什么样的神色。

“真是不巧——大家都累了,歇一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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