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普罗米修斯（八）
8、羞耻
明诚回来的第三天就要走。
他跟几个据说是网上认识的朋友一起，要去老挝做一个月的义工。明楼在饭桌上听他说起这事，既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只是问：“你手续都办好了？部队能同意你出国？”
明诚一边咽下一筷子青菜，一边含糊地答：“我跟部队驻校选培办打过报告，已经全都没问题了。”
他这事儿办得不太地道，先斩后奏在主观恶性上要比忘了或者刻意忘了要严重得多。明诚对此的解释是心血来潮，但是明楼几句貌似不经意的话就套出了他的底。他说完就意识到自己掉进了明楼的套，自知失言，干脆低头装傻。
明楼哪里看不出来他的敷衍，却装作不知道，问：“跟你一起去的都是什么人？可靠吗？”
这次明诚答得很快：“都是北京的在校大学生，证件什么的互相都看过，没问题的。”
明楼叹了一口气，把桌上一碟乳鸽朝明诚推了推：“多吃点，到了那边怕你不习惯。”
明诚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唯有在食之一事上比旁的事情略讲究些，但也没矫情到那种地步。他听了这话却没反驳，只是点点头：“我们就在万象一带，各种条件还不错，大哥放心。”
他走那天依然是自己去的机场——明楼突然觉得，在自己刻意离开的几年里，明诚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男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秘密，也许还需要一点建议，但已经不再需要别人手把手地引导了。明楼因此觉得欣慰，却怎么也不能忽略心头一点带着苦涩的异样。
然而这毕竟是他亲手放出去的鹰，他再不舍得，也希望这只小鹰能击穿长空，红尘中任意来去，风波里潇洒自由。
他只是在明诚离开的那一天默默地在手机上订阅了老挝新闻的即时推送，算是尽了一个大哥该尽的心意。
明诚的信息倒是跟新闻推送来得一样及时。这几年明楼在国外，他们之间多靠微信联系，当年那个两人专属的号码已经闲置了很久。这会儿明诚给他发了一张图片，老挝蓝得沁水的天空下，映着两根比着v的修长手指，一看就知道是谁。
明楼没有回复。
之后两个礼拜明诚再没消息，他初到异地，自然有不少事情要忙，管不上国内也是常事。明镜那天回大宅和明楼一起吃饭，在饭桌上抱怨起来，明楼也是这样替他说了几句好话，好不容易稳住了明镜，电视新闻却开始播出今日要闻，金三角地区最臭名昭著的贩毒集团首领素帕蓬近日在老挝川圹省东部被击毙。这是最近几年中国在与东盟诸国联合执法行动里取得的最大成果，各种宣传口径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素材。明楼早些时候在手机上看到了这则新闻，当时并没有当回事，谁知道转头就捅了明镜的马蜂窝。明董事长一摔筷子，当场火了：“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好好的上海不呆，跑到那种鬼地方干什么！又是毒贩又是枪战的，中国这么大，真想做义工到西部找个希望小学不好啦？明楼，你明天，不对，马上跟阿诚联系，就说我不同意，让他赶紧回来！”
明楼被她训得头疼，又不敢反驳，只好耐着性子安抚：“大姐，孩子大了不由人了。再说电视上说的这个地方，离万象还有好远呢，阿诚他在大城市里头呆得挺好，你不要瞎操心。”
他瞧着明镜脸色好一点了，才说：“他是跟同学朋友约好一起去的，要是半途回来，岂不是失信于人？你让他以后还怎么跟别人相处？这次是他不好，回头等他回来，我再好好教训他就是了。大姐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我们几个当弟弟的都要担心的。”
明镜气消了些，闻言对他一瞪眼：“你就剩嘴上讲的好听！你们三个里头，只有明台还算贴心。你要真关心我怎么想，就赶紧回国，找个人好好安定下来，别整天在外头浪荡！阿诚本来挺听话的一个孩子，都是被你带坏了！”
要是平时，明楼定然要抱怨几句明镜偏心。可今天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垂下了眼睛。
他说：“好，我听大姐的。”
他这反应却是明镜没料到的，她狐疑地看了明楼一眼：“你……”
明楼已经站起身来：“我吃饱了，大姐慢吃。”
大概是跟明镜的对话让他心神不宁，那一晚明楼一直睡得不安稳，半夜听到手机响，迷迷糊糊地摸过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
而后他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毫不犹豫地拨了一个号码，漫长的沉默后，听筒里传来了无法接通的机械提示。明楼没有片刻耽误，打开微信申请语音聊天，他没半点从睡梦中惊醒的倦怠，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直到它因为无人应答而黯淡下去。
半亮的屏幕在漆黑的房间里发出幽幽的光，衬得明楼的脸色晦暗不明。他忽然伸手开了灯，匆匆忙忙从床头抓了件睡衣套上，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上楼去敲明镜的房门。
“姐，”他边敲边喊，“是我，开门！”
几秒钟之后他看见门下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来。过了大概一分钟，明镜把门打开。她套着一件长睡袍，脸色疲惫，但是眼神清明，打量了一眼明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出什么事了？”
明楼甚至没有时间跟她客气：“万象地震了——我现在联系不上阿诚。”
明镜一下子愣住了。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花了一点时间才理顺这两句话的逻辑关系，然后一把抓住了明楼的手：“你、你确定？”
明楼被她抓得生疼。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拉着明镜去客厅开电视。此时正值深夜，央视新闻频道正在重播白天的新闻，明楼几下调到BBC，只见屏幕上背景漆黑，不知是摄像手抖还是偶有余震，镜头一直在颤动，衣冠不整的记者在采访灯的光亮下语速飞快地播报，不断地被神色慌乱的人群挤撞到一边。这则视频很短，只有不到三十秒，随即镜头切到演播厅，主持人下方的新闻标题醒目地写着“万象发生8.1级地震”。
明镜倒吸了一口凉气。
明楼一目十行地扫过屏幕下方的滚动新闻，不知是说给明镜听的，还是在自言自语：“……震中距离万象市区大概3公里，目前已发生一次规模较大的余震。市区有一半左右的地区电力中断，通信网络极不稳定，万象瓦岱机场目前仍保持正常运转，但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暂时封闭……”
“明楼，”明镜颤抖着打断他，“你再给阿诚打电话试试……不行就赶紧联系大使馆。”
明楼没有动。
“大姐，”他语气毫无波澜，“你那架挑战者随时可以起飞吧？”
这句话在此时未免显得太突兀，明镜愣了一下，随即猛地转头瞪他：“你想干什么？”
明楼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现在去，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明镜陡然提高了嗓音，“别说现在弄不到飞行许可，如今万象这么乱，人也联系不上，你就算到了又能怎么样？一个陷在里面还不够，还要再搭上一个？我不同意！”
明楼依然不看她，低着头翻手机，从联系人里找了一个号码拨出去。
明镜瞪着他，他侧过身子，面容在灯影下顽固得像雕塑。过了十几秒钟，对面大概是接了起来，因为明楼开口：“喂？老杜？我是明楼。”
“操你妈的明楼，你知道现在几点吗你给老子打电话？”对面骂骂咧咧，声音大到没开免提明镜都听得清清楚楚，“你是媳妇被人睡了还是怎么的？什么事儿不能等明天一早再说？”
明楼脸色都不带变一下的，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人的说话风格：“想操我妈可能有点难度，要不你先自杀，再去问问我爸的意见？”
他在对方骂回来之前抢着说：“别废话，我有急事——我要上海飞昆明的许可，越快越好。这事儿我只能想到你了，你得帮我。”
对面大概听出来他不是没事找事拿自己寻开心，语调也正经了些：“大半夜的你让我到哪儿去给你找人？又他妈不是赶着投胎，什么事儿急成这样？”
明楼深吸了一口气：“万象地震，我弟弟被困在里头了。”
被他叫做老杜的人“咦”了一声：“弟弟？哪个弟弟？你让我照顾的那个？不是，我说你现在过去有屁用啊？人联系上了吗？”
“联系不上，所以我才不得不亲自走一趟。”明楼手指下意识地在沙发背上敲着，显然已经开始不耐烦，“出了这么大事儿，撤离的问题国家不会不管。救援飞机一定是从最近的昆明机场过去，签证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我只要一个位置——你他妈到底行还是不行？”
对方随口怼回来：“你才不行，你全家都不行！”
他嘴上爽完，顿了一顿，才说：“你要许可，可以。要座位，也行——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能过得去，不一定就回得来。我估计这会儿万象那小机场得被挤爆了，光是中国游客一两架飞机都运不完。过去几次撤离，都是按照机票上的时间确定登机顺序的，现在这节骨眼儿上，又是在境外，我没本事给明大少爷你搞特殊。你要找不到人，飞机不可能在那儿等你，就算你找到了人，到时候座位满了，你也挤不上去。要是第一批你走不了，下个班次的航班谁知道得等猴年马月才能降落。中间万一再来一两次大的余震，机场能撑到什么时候老天都说不准——就算这样，你还要去？”
明楼没一秒犹豫：“你只管把我送到，我怎么回来不劳你操心。”
“操。”老杜骂了一句，“等着，八点前保证你能离开上海。”
他挂了电话。
明镜在第一时间抓住了明楼的胳膊。
“明楼，”她明知面前这个弟弟心意已定，却仍要做最后的努力，“你好好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明楼温暖的掌心覆上了她冰凉的手。
“大姐，”他平静地说，“我为什么非去不可，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这句无波无澜的话却让明镜整张脸都惨白了。她张开了嘴，甚至无意识地松开了手，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明楼不再逃避她的视线：“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这次回来，会收了不该有的心思，找个人好好过日……”
他的话卡在一半，因为明镜挣脱了他，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字：“你、你怎么敢？！”
这一耳光着实不轻，明楼被打得偏过头，手覆着脸颊，愕然地眨了一下眼睛。下一刻他居然笑了，只是笑容里藏着的意味实在让人不忍细想，在柔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深黑的眼珠转向明镜：“我不敢——不然大姐以为，我这些年为什么要远走法国？”
他十六岁以后就没再被明镜打过，然而此刻的语气和神色都有种得道般的解脱，仿佛方才那两句石破天惊的隐喻不是出自于他之口。明镜的手未及放下，在半途凝滞成一个尴尬的姿势，最后颓然坠落。
“先去把鞋穿上，别着凉了。”在死一样的沉默里明镜终于率先妥协，“你说得对，孩子大了我管不了。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到父母那里，给他们一个交代。”
tbc.
作为一个有四万字评估材料要写的人，这个时候上来更新真是疯了，但还是想把这段贴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