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聚好散

【楼诚】普罗米修斯(七)



7、不能说的秘密

明楼发现那个硬盘,其实纯属巧合。

明家大宅虽然宽敞,无奈位置太偏远。明家大小四个,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实在不能把大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两个小的住校,明镜和明楼在市内各有公寓,大宅倒是一年到头都回不去几趟。

那年明镜终于下了决心,要把多年没有动过的大宅重新装修一遍。明董事长一声令下,最忙的却是阿香。时近年关,她带着人上上下下,把家里所有该扔不该扔的东西统统归置了一遍,连常年没人去的阁楼都仔细收拾了。而那个不知被什么人遗弃在那里的硬盘,就在这个时候引起了阿香的注意。

这个家里嫌疑最大的,当然是专业搞计算机的明大少爷。阿香不敢擅自处置,理所当然地把东西塞在了明楼的案头上。

莫名其妙背了锅的明大少爷心中颇为不爽,他敢对着明镜高举的鞭子发誓,自己从记事开始就再没上过阁楼,更不可能有什么东西扔在那上头。

不过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奇的——这个家里头,明镜除了基本办公软件操作,在电脑上约等于一窍不通,肯定不会碰这个。他自己也可以排除,难不成是明诚或明台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明大少爷怀着恶作剧一样的心情把硬盘连上了电脑。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推开了一扇什么样的大门,只看到电脑自动初始化安装,显示新设备名称叫做“PANDORA”。

这没准是个轻奢珠宝品牌的宣传手段,明楼天马行空地想,随手点了进去。

如果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那么他明楼的命运,一定是在那天做了个向前翻腾四周半屈体,以一个超高难度系数的动作,从空中轰然坠落。

几年后他从法国回来,那一年,明诚正好大四。

经过严格的选拔和审核,接下来的三年他要去欧洲继续学业。五月底学校组织毕业答辩,而他已经提前获得了导师的首肯,剩下来只有一些修修补补的小工作,空余出两三个月的时间可以用来随意荒废。

过完年后明诚去学校晃悠了一圈,很快又回了上海。飞机落地他才跟明镜发了条短信报备,意料之中的没有立刻收到回复或电话。他也不介意,自己直接回了明家大宅。

明镜和阿香都住在市里,大宅里头除了隔日来打扫的钟点工之外,并不留人。所以明诚听见楼上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时,第一反应就是捞起袖子往上冲,结果和蓬头垢面的明楼撞了个正着。

明诚这三年多来统共只亲眼见过明楼一回,满打满算都不足24个小时,眼前的人让他几乎不敢认:明大少爷穿一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珊瑚绒睡衣,手肘的地方都磨秃了一块儿。他满面疲惫,脸色被烟熏得透出黑黄,眼袋深重到黑框眼镜都遮不住,胡茬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头发也不晓得几天没洗过,纠结成一团一团的,像是劣质的人造皮草。

这人像个模样颇似明楼的流浪汉,明诚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大、大哥?”

明楼迟钝的大脑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阿诚?”

他们几乎同时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话一出口,两个人又同时一愣。片刻之后,明楼轻描淡写地先开口:“哦,大前天回来的,有个项目这一两天要上线了,赶得太急,没来得及通知你。”

瞧他那个狼狈样子,估计从机场回来就直奔工作台没出过门。明诚连那点惊讶都放到一边,狐疑地看着他:“大哥……你这两天睡觉了吗?吃了什么?”

明楼语塞。

他支支吾吾地答:“打了几个盹……嗯,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这里平时根本没人住,明镜不会矫情到即使屋子空着也要每日常备新鲜蔬菜水果以防主人随时大驾。因此家里仅剩能进嘴的东西,大概就是明台每年寒暑假回来吃剩的零食,以及灾难应急包里的压缩饼干。

明诚连生气都忘了,直接问:“大哥现在要做什么?”

明楼反应比平时要慢,他眼神在明诚脸上转了一圈,过了一会儿才理解他的问题:“……漱口”。

他的口腔粘膜这两天被烟草和咖啡虐待得苦不堪言,五味只剩下一味,嘴里实在难受,而房里的小盥洗室除了毛巾又没有别的东西,这才跑出来找口杯漱口。

明诚听他说了一半就已经无语,当机立断地把明楼推进了浴室。

明楼在浴室里花得工夫比平时要长,暖洋洋的热水让他的身体放松到恨不得即刻瘫软到床上,但一想到他的人工智能即将睁开眼睛对这个世界问好,精神就开始亢奋地高歌。

——他和另一个已经不在的人携手创造了一种脱胎于硬盘的新智慧体,一个接入信息网络的全知全能之神。一旦它被唤醒,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手机、电脑、摄像头,还有一切连入公共网络的电子设备,都将成为它无处不在的耳目。犯罪在它眼底一览无余,邪恶会被掐灭在萌芽里,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不见光的秘密。而在明楼的设计下,它虽然无所不知,却是一个最能保守秘密的缄默人,除了相关人士的身份证号码,多一个字都不会吐露。

它不是潘多拉的盒子,而是普罗米修斯的天火,终将指引人类走进一个新的时代。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和汪芙蕖在细节上的分歧。明楼造出了一个能见世间无常、听万物悲欢的神明,而汪芙蕖却要挖掉它的一只眼睛。

“国家利益至上,明教授。虽然你的机器看到了一切,然而我们只需要那些危害国家安全的情报,公民间的私斗对我们来说属于无关信息,毕竟物竞天择是这个世界的进化法则,自然淘汰也是。”他耷拉着老迈下垂的眼皮,拖长了腔调,语带嘲讽道,“我们作为国安部门,在这个项目上已经投入太多了,没有精力和物力再去关注谋杀这种小事,要是管得太宽,公安兄弟们会不高兴的。”

“那是人命。”明楼抬高了嗓音,“如果不明白什么是悲悯,你要让它如何懂得拯救?”

汪芙蕖满是皱纹的脸轻微颤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说:“别让无谓的感情影响你的判断力,明教授。你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明白,它是一台机器,准确地说,是一堆你亲自写出来的代码。我多多少少能理解你的多愁善感,但它不是人,只是一件工具,跟工具谈感情是不适宜的。”

机器是不会有感情的,只是造机器的人有——他多多少少给了明楼面子,没有光明正大地把这句潜台词说出口。

明楼在他虚伪的笑容里沉默下去。

他们在某些方面达成了一致,监视公民隐私与随之而来的秘密行动所带来的道德拷问与法律牺牲被他们心照不宣地忽略了。机器吐出的威胁名单到了汪芙蕖手上要怎么处理,明楼并不想去过问,总之肯定不是喝喝茶聊聊天这样轻松的结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总有人要走在阴影里。如果世上真有报应,明楼愿意承担盗取天火的后果,哪怕要日日忍受恶鹰啄食之苦。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底线。为了更伟大的利益让步是一回事,漠视生命又是另一回事。汪芙蕖这种油得不沾手的人精是什么性格明楼多少了解,也就懒得跟他再费口舌,而是直接行动——在一个完美的封闭系统里留下后门并不明智,但是值得。

明楼用了两天的时间,亲手在他创造的生命上划下了第一道伤疤。汪芙蕖认为机器监控到的预备谋杀属于无关信息,而无用的数据会在每天二十四点被自动清除以保证系统顺畅运行。明楼在这里玩了个小把戏——那些“无关信息”被清除之前,会被自动发送到一个他目前还没来得及设定的手机号码上。

敲门声及时打断他高速运转的思绪,明诚有点儿担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哥?你好了吗?”

他大概是怕明楼一不小心溺死在浴室里,明楼应了一声,迅速地把自己收拾好出去。

迎接他的是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鬼知道明诚是去哪里弄来了鸡蛋和面条,面上甚至还有几根新鲜的鸡毛菜,看起来很可能是偷偷在邻居家院子里现拔的。明楼接近停滞的器官功能因为食物的香味而整个复苏了,不受控制地咽了一口口水。

他看见明诚在对面做了一个同样的反应时不由笑了。

“再拿个碗来,我跟你分吧。”他自认体贴地笑了,完全不在意头发上没擦干的水珠顺着脖子流到了浴袍敞开的领口里。

明诚却摇摇头,嗓子有点发干:“不用了……大哥你吃,我去收拾收拾。”

明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跟兔子似的一溜烟跑了——这人回来的时候就背了一个双肩包,也不知道要去收拾什么。

而他在明楼喝完最后一口汤时重新出现在门口,掐时精准得分秒不差。

“我来收拾。”他已经把碗筷拿起来,不知为何明楼觉得他的视线在刻意回避自己:“现在不到两点,你去睡一会儿吧,六点钟的时候我叫你。”

没倒过来的时差、长时间高强度工作的疲惫以及清淡合口的食物让明楼的脑子糊得像泡久了的面条,他几乎没有思考就点头,游魂一样地飘出去,随便走进了最近的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没费什么工夫就睡着了。

他醒的时候有一瞬间的不真实感,整个人像是悬浮在半空中,然后立刻有人说了一句:“你醒了,大哥。”

明诚甚至没有用疑问句,仅仅是五个简单的字,却把明楼从空中拉到了地面。

我回来了。明楼安心地想,随即问:“几点了?”

房间里拉着窗帘,看不清外面日头。明诚抬起手腕看了看——他仍戴着上大学时明楼送他的那块表,轻快地回答:“刚过五点半。”

明楼打了个哈欠,还没说话,明诚就像知道他想什么似的,起身端了个保温杯到他床头。

“中午吃了面条,大哥这会儿渴了吧。”他坦然自若地说,“喝水。”

明楼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几年不见,明诚已经完全长成了成年男人的模样。大概是年轻火气旺,他回来到现在一直卷着袖口,小臂上的肌肉线条比前几年的时候丰润了不少,整个人挺拔又犀利,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生机勃勃的英俊,光是外表就很难让人不喜欢。

——何况他还这样体贴。只是这份体贴,将来又是要留给谁呢?

明诚并不知道他心里的五味杂陈,只是歪着头,有点疑惑地问他:“大哥?”

明楼掩饰一般地咳了一声,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嗓子,才说:“你回来的时候是把我当贼了吧?”

明诚没想到他心眼儿小到这个地步,睡一觉起来还没把这事儿忘了,此时遭遇秋后算账,顿时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阿诚,”出乎他意料,明楼只是平心静气地说,“下次再碰到这种事,别逞英雄,直接报警。”

明诚瞧了他一眼,里头的神色明楼有点儿看不懂,片刻后他点点头。

他说:“明白,下次不会了,大哥。”

这种过于郑重的态度让明楼有点儿不大自在,他假咳了一声,终于想起了醒来后的第一个疑问:“……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明诚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勾起了嘴角。那个笑容里带着无奈、狡黠和让明楼觉得心惊的东西,看得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然后明诚慢条斯理又不怀好意地答:“你看好了,这是我的房间。”

他在明楼的惊愕和尴尬里走了出去。

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反身倚在门板上,对着耳朵发热的明楼咧嘴一笑:“欢迎回家,大哥。”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装着世间所有的光明和奇迹,像是一团火种,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蓬勃地燃烧。

“谢谢。”明楼说,对他的弟弟回以微笑。

他做出了某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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