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聚好散

【极限挑战AU】旧国一梦

Warning:这是极限挑战RPS文!大写的RPS!各种私设,不喜勿入!全员有,民国AU,勿对号入座。一丢丢的红兴,为免口水,加了tag。全文放出,自娱自乐,勿圈真人!
















1、




1936年,正是多事之秋。国虽未破,山河却已不再。东北早已不复,然而日本人的胃口不仅没被填满,反而被撑得愈发大。堂堂华夏,风雨萧条,竟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东三省的日日悲苦浸透了河山,便是上海滩繁花似锦夜夜笙歌的十里洋场,也不免沾染了一丝凄凉。




汽车的轮胎轧过平整的路面,并无一丝颠簸,只是这车却是越开越慢,终于顿了一顿,停了。




那司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右脸上一道狰狞疤痕,匪气甚重,此时口气却恭恭敬敬,低声对后座上的人道:“雷爷,今日不巧,正撞上闹学的队伍,您看……”说到这处,便极有分寸地住了嘴,只等安排。




那位雷爷一副养神的模样,闻言动了动,也不答话,径直摇下车窗,遥遥望向学生的队伍。那帮学生举着条幅,高喊着抗日救国的口号,其中更有几人,正摇首振臂,慷慨激昂地说些什么。每说一句,周围的学生便更激动起来,口号声振聋发聩,竟连汽车也微微颤动起来。




司机偷眼望向雷爷,只见他即使在车里,仍是墨镜未除,面上喜怒难辨,心中不由忐忑,暗道今日恐怕难以善了。谁料就在他微一愣神间,雷爷已摇上车窗,不咸不淡地吩咐道:“绕过去就行,你自己掂量着办。”




不远处的学生里有人看见了那辆汽车,还没来得及上前,便见那车掉了个头,绝尘而去。




 




2、




张小少爷刚踏上自家大门的第一级台阶,正好碰上有人出来。




那男人是个生脸,身量不算高,气势却足,活像个门神,硬生生地将张小少爷逼停在自家门口。




他摸摸头发,又眨眨眼睛,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想起进门之前,看见路口拐角停了辆挺气派的汽车,估计是这人的,看样子来头不小,大约是父亲的客人。于是讪讪地抬头打了个招呼:“这位大哥……”




那人脚步一顿,站住了。他停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在门口,比张小少爷高了几个台阶,便带了点居高临下的架势,低头打量过来。




跟在那人身后、正准备送客出门的张老爷子没料到这出,差点撞上去。正一头雾水,却刚好听到儿子这句招呼,当时就气得差点晕过去,眼角一抽,便跳出来训斥道:“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世叔!”转头又对贵客赔笑道:“惭愧惭愧,张某人教导无方,犬子口无遮拦,还请雷爷不要介怀。”




张家祖上文官出身,清廷未灭时,也曾做过一方大员。孙先生起事时,张家先人是个识时务的,审时度势,心下一合计,果断弃了朝廷,投诚到了同盟会这一边。后虽经世事沉浮,如今朝中已无人,家底却未失,有几处厂子不说,法租界的张公馆,怎么说也算是上海滩里响当当的人家。




祖上是书香门第,虽然到了这代,张老爷子已投身商海,家传的那点文人的清高气却还是不失,总以儒商自居,加上生意景气,眼界也日渐高起来。待人接物,虽不至于不客气,也绝没有这般逢迎之色。张小少爷自然知道自家亲爹做派,当下又是一愣,眼光忍不住又往那人脸上扫去。




他彼时初见,毫无准备之余,只瞥见那人做全套西式打扮,身姿板正,又戴一副款式极为流行的墨镜,便当对方是哪家年轻时髦的少爷,有了方才一出。这时候仔细一打量,才发现这位雷爷确实已经年纪不小了。自己冒冒失失一开口,平白降了人家辈分,换了谁都不能痛快,连忙老老实实地开口道歉:“是晚辈糊涂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打断:“你是张家少爷?”




张老爷子闻言只觉得心咯噔一跳,他刚刚与这位雷爷谈完交易,便知道这人其实心里十分不耐烦自家厂子这些事情,虽是如此,好歹还是维持住了面上的和气。这次出言打断,怕是心里已经恼了,偏偏这人还就是个得罪不得的。一想到这,背上的汗都洇出来了,生意黄了事小,若是因此迁怒到自家儿子身上,可就得不偿失了。




张小少爷是张老爷子年逾不惑所得的独子,起了个十分艰苦朴素的名字叫做“忆辛”,却实打实是蜜罐子里泡大了的,压根就不知道辛酸是个什么滋味。这张小少爷也是个人物,家中宠的无法无天,竟没将他养成个骄横跋扈的纨绔,连富家子弟惯有的风流病都不见。书倒是从小就读得好,大约是书读得多了,性子规矩得跟块砚台似的,直让张老爷子又爱又恨。只叹这孩子生不逢时,若是早生个百十来年,没准能拜相入将,光宗耀祖。只是生逢这乱世,哪天自己一蹬腿,他怕是守不住张家偌大的家业。然而儿子究竟是儿子,张老爷子哀叹了些日子,终于还是想开了——守不住就守不住吧,等这孩子年纪再大些,便变卖家产,送他去美利坚,再也不要回来了。想是这么想,心中到底还是舍不得,便自我安慰,等孩子再大些,英文好些再计较,这送去大洋彼岸的时间便一拖再拖。如今张小少爷已在圣约翰大学就读,能讲一口流利英文,出发之日还是遥遥无期。




张老爷子对儿子如此看重,此时生怕雷爷这尊不好惹的大神动怒,赶紧上去打圆场:“这……雷爷……”




雷爷头也不回,只摆摆手,止了他话头,摘了墨镜,盯着张小少爷,道:“不妨事,张老板,我看这位小兄弟倒是面善得很。”




他竟就着张小少爷的话头,与对方称兄道弟,自降身价。张老爷子早听闻他性格古怪,行事难测,一时拿不准此事该如何拿捏,竟愣在当场。张小少爷却不知他爹心思,听那雷爷话语,为人似乎很是和善。然而即使对方这么说,于礼数上终究不大和。他偷眼朝张老爷子望去,本指望得些指点,却见他爹面色茫然,瞧不出什么暗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只得转向雷爷,勉强笑了一笑。




这么一眼望去,才发现雷爷还是带着墨镜的好:这人一双眼睛生得狭长,眼角带锋,连单薄眼皮上的褶痕都去势凌厉,看上去杀气腾腾,戾气冲天,委实不像什么好人。




张小少爷被他冒着寒气的眼神一扫,只觉得浑身都凉丝丝的,忍不住打了个颤。雷爷却微微一笑,又将墨镜带上,径直出门,只在经过张小少爷身边时,慢了几步,微微眯了眯眼,道:“是了,我方才来的路上,正撞上学生的队伍,其中有个领队的,看上去和张少爷有些形似——不过大概是我认错了吧。




张小少爷模样七分随他娘,剩下三分才像张老爷子,这比例却搭配的正正好,把白净秀气和英气勃发毫不违和地混在一块儿,任谁见了都会夸一句一表人才。他此时一身深色学装,显得身材修长,臂上却不伦不类地绑着根红绸,在这初秋的天气里,脸上、头上都是汗湿的痕迹,说是没去闹学,才是见了鬼了。他一听雷爷话语,嘴动了动,看样子想要争辩几句。




张老爷子早知道自家儿子是个一根筋的,唯恐这傻孩子说出什么不好收拾的话来,眼疾手快,一巴掌招呼在张小少爷的脑门上,嘴里骂道:“你这小崽子,去哪儿野了,弄出来这一头汗,赶紧进屋擦擦去。”一边又转头对雷爷赔笑道:“真是对不住,冲撞了雷爷,张某人下回必登门向雷爷谢罪。”




雷爷也不说话,施施然地下了台阶,径直走了。




张老爷子战战兢兢将他送走,心里早憋了一肚子火,一回来看见自家儿子证欢欢喜喜地坐在沙发上喝茶吃糕,更是窝火,怒道:“早说了叫你不要去掺和学校里的破事,整日里不务正业,没个正经!我送你上学、准你住校,不是为了让你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往!”




这里又涉及了一桩历史官司。张家家大业大,天天汽车接送少爷上下学,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是张小少爷偏偏不肯,说是这样子是搞特殊,不利于他和同学交往,非要去住校。闹了几次,张老爷子没法子,只得随了他,然而也是三令五申,让他每隔几天便回来吃个饭。说是如此,心里还是始终耿耿于怀,此时碰上这等烦心事,一时气不过,便又提起这桩旧茬来。




张小少爷听他爹提起这个,心里也知道他有气,但还是忍不住争辩道:“什么叫不务正业!我们是去宣传抗日救国,如今家国有难,这才是天字第一号的正经事!再说了,那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佟雨也去了的!”




张老爷子听他分辩,心里更气,骂道:“放屁!什么抗日救国,自有那些扛枪的丘八去干,你们小孩子家的,懂什么抗日,什么救国!现在不让学生上街,你们偏要去!难不成你们去街上喊几声,走一圈,日本人就能滚回东边去?再说,佟家小姐是什么人?她干爹现在是蒋公最得力的学生,一手能遮半个南京城!她就是上街去杀人放火,也没人敢动她一根汗毛,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到时候被警察抓去,你爹我可没本事去保你!”




张小少爷看他是动了真火,心中虽不平,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只得忍了千般话语,乖乖挨训。然而到底心绪难平,忍不住怪起那个多嘴多舌的雷爷来,便问:“刚刚的那个是谁?长得不是好人样,爹你怎么认得?”




张老爷子脸色一僵,斥道:“正经事不干,管那么多闲事!”说罢也不回答,气哼哼地走了。




 




3、




雷爷还没下车,就看到玛丽医院门口围了几个学生,正吵吵闹闹,一个洋护士正一脸不耐烦地指挥几个中国保安把他们往外赶。大约是吵得太专注,都没看见人,一个女学生被保安向后一推,正撞在刚下车的雷爷身上。




司机一看便急了眼,开了车门就要往上冲,被雷爷一把摁住。




他将那满脸通红的女学生扶好,殃及了这等一看就不好惹的无辜路人,冲突双方都停下手来,愣愣的看着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雷爷今天一袭长风衣,依然戴着墨镜,气势十足,打量他们一眼,突然对其中一名学生道:“忆辛?”




其实他一到,就看见了张小少爷。此时已是深秋天气,这年轻人穿一身薄呢子的学生装,身姿瘦长挺拔,眉目清晰俊朗,很是惹眼。




张小少爷没想到他还认得自己,他对这人印象不算太好,然而此时有事欲求人,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更加上对方主动招呼,听口吻还十分亲切,怎么也得示好一番。只是在这称呼上,却是犯难,他心中不大愿意称对方为雷爷,只觉得匪气太重。喊世叔又太过谄媚,况且对方也曾否了这说法。喊雷哥吧,这人年纪大出自己许多,又是怎么都喊不出口。思前想后,只得支支吾吾道:“雷先生好。”




他这话一出,便见雷爷大笑起来。他笑起来十分不讲究风度,看上去亲易许多。而他那一脸凶神恶煞的司机,此时连脸上的疤都涨成了紫红色,恨不得用目光把张小少爷刺死。




张小少爷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好不容易雷爷止了笑,对他解释道:“我可不是什么雷先生。我姓孙,大名叫宏雷,手下的弟兄看得起我,称一声雷爷,你我不用那么客气,叫我雷哥就好。”




张小少爷尴尬的要命,耳朵都烧红了,半晌才讷讷地喊了一声:“雷哥。”




雷爷应了一声,又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正经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张小少爷他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准备排一出宣传抗日的新剧,其中有一出进步青年雪夜投军的戏。几个人排来排去,总觉得少了那么点儿意思。也不知道是谁,想出了个馊得沁酸水的点子,让一个刚入学的小师弟,爬了梯子,站上高处去抖落面粉,弄出点儿雪夜的意境。结果意境没造出来,小师弟却一不小心跌了下来,看样子是折了胳膊。几个同学连忙把他送到学校附近的洋人医院,谁知那洋护士见他们几个中国学生,生怕他们赖账,一定要他们先交了诊疗费不可。学生里虽有像张小少爷这样家境富庶的,匆忙间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跟护士好说歹说了半天,对方却半点不松口,这才吵了起来。




雷爷听完前因后果,还没出声,就看到诊所里走出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来。原来那惹事的洋护士见势不妙,生怕殃及自身,连忙回去喊人帮忙,自己却躲了起来。




这洋大夫的医院里走出来的医生竟是个中国人,胸前别了个名牌,上头写着“黄垒”两个字。他看着不到四十的模样,生得白白净净,年轻时想必非常俊俏,现在虽然年纪大了有些发福,眉眼间的风流不再缠绵缱绻,仍是一派动人心弦的温润如玉。




只是这位黄医生看着平易近人,一开口倒是十分不客气:“我说谁有这么大阵仗,原来是雷爷。怎么着,您这尊大佛嫌我们这座庙小,想拆了重建不成?”




周围的人全都不敢吭声,张小少爷心里嘀咕,万一雷爷发火,不知自己那点微薄的面子,能不能保住眼前这位黄医生?




气氛僵了半晌,雷爷却突然一笑,摘了墨镜,客气地对黄医生说:“我哪儿敢呢?找遍整个上海,我家老爷子的毛病也只有你能治。除非我活得不耐烦了,不然敢来寻你的晦气?”




黄医生不耐烦地对他说:“有话进来讲。”又指着门口那群学生,吩咐护士:“赶紧让人进来,堵着大门像个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里治出了人命官司。反正有雷爷作保,万一有人赖账,上他那儿要去。”




张小少爷起先还觉得这位黄医生十分了得,是个不畏强权的性子,这会儿才发现,原来这人跟条恶狗似的,不分敌我,逮谁咬谁。他心里好笑,又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的好,于是上前一步,老老实实地对黄医生说:“这件事情跟雷……雷哥没关系,我叫张忆辛,家在法租界,张公馆。您记住我的模样,万一有什么事,就上我家找我去。”




他说完这些话,突然发现黄医生的脸色复杂,连一旁的雷爷都僵了,顿时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好在黄医生大概也是烦了,没再多嘴,拉了一把雷爷,两个人急匆匆地往办公室去了。




一直等到了黄医生锁好门,方才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捶着雷爷的背,断断续续说道:“哎呦我的妈,你……你上哪儿认识这么个傻乎乎的孩子啊?”




雷爷翻了翻眼睛,恶声恶气道:“你这胖子有完没完——笑笑笑,也不怕喘死!”




黄医生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道:“你都没把自己作死,我怎么能死你前头。”说完又戳了戳雷爷:“哎,说真的,那你什么人哪?我都没见过老实成这样的,我不过顺口卖你个人情,他倒当了真——我看着就那么像会上门逼债的土匪?”




正经会上门逼债的土匪哼了一声:“没什么人,就见过一两面,挺合眼缘,就当认个兄弟。”




黄医生脸上的笑却淡下来:“得了,你的兄弟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吗?我看是挺招人疼一孩子,你别害了人家。”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黄医生开口:“你今天来是干什么的?”




雷爷道:“还能干什么,来替老爷子拿药。”




“拉倒吧,”黄医生不客气地拆穿他:“你当还是二十年前啊?跑腿的活儿要你干?你怎么不套个小褂,回南门收保护费去呢?”




雷爷停了片刻,才说:“话不能这么讲,有时候我也得放低身段,得让老爷子知道,我这小辈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的,省得他一天到晚瞎琢磨,尽惦记着让人给我使绊子。”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封子:“另一件事,是为了你。莉莉给你添了个丫头的事,我听说了,也不知道你要什么,就这点心意吧。”




黄医生斜眼看他,道:“哟呵,你可真把自己当外人,跟我你也来这些虚的,出息了啊。”




雷爷眼里闪过一丝暗色,不说话了。半晌,他把封子塞到黄医生白大褂的口袋里,低声说:“我知道你跟我、跟小博不同,你聪明,不像我们,只能靠卖命过生活。我们是被拴在这里了,想要走,就是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不一样——就算是看在莉莉她们娘儿俩的份上,别干傻事。”




黄医生突然僵住了,他瞪着雷爷,咬牙切齿地问:“你什么意思?”




雷爷也看着他:“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这上海滩上,只有我不想知道的,没有我不知道的。”




黄医生猛地转过身,从靠墙的柜子里抓出几瓶药,一把甩进雷爷怀里,冷冷地说:“拿好——我马上要去做手术,不送了。”




雷爷不动,只是看着他,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选这么一条路呢?”




黄医生拉着脸:“你不走是吧,不走我走。”




他说完就拉开门,不管不顾地跑了。




直到走出好远,过了一个拐角,他才停下来,摸着口袋里被硬塞进来的红封子,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担心我……切,傻子。”




 




4、




“警察局的大门被围了,雷爷。”司机说。




雷爷皱皱眉头:“什么人那么大胆子,闹到那儿去了。”




司机不屑地啐了一声:“还有谁,那帮学生呗。要我说,正事不干,有本事在这闹,有本事去打日本人啊?真碰上点儿事,还不是连屁都放不出一个,一群废物。”




雷爷笑了一笑,一言不发。




司机突然“咦”了一声,报告说:“上次那个张家的小少爷也在里头呢,看那样,好像还是领头的。”




雷爷想了想,吩咐说:“从后门进,别让学生看见了。”




不过他这辆黑色汽车十分显眼,已经有几个学生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女学生推推张小少爷的胳膊,说:“这不是雷爷的车吗?”这女学生细细瘦瘦,眉清目秀的,正是上次被推到雷爷身上的那个。




张小少爷眼睛尖得很,远远地瞥了一眼,就认出了那辆车,只是他直觉今天这事扯上雷爷,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于是故意装作没看见,敷衍道:“是吗,我没看见。也许是你看错了。”




上次在医院门口,黄医生和雷爷一离开,这女学生就扯住了张小少爷的手,悄悄问他:“你怎么会认得他的?”




女学生不是别人,正是佟雨。她家也是上海数得上的大户,更在中央有大靠山,平日里世面见得大,来往的贵人也多,一眼便认出雷爷。




张小少爷听她口气,雷爷像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似的。不过他倒也很老实:“我跟他就见过一次,其实也不太晓得他是什么人。”




佟雨见他是真的不知,便把自己知道的大致讲了遍。




其实不用她说,张小少爷大概也猜得出来,就雷爷那架势,说他不是流氓头子,鬼才会信。但他竟是上海第一大帮派的实权人物,却是张小少爷没想到的。




这人原本是在街头要饭,然而世道艰难,上海连要饭的都是人满为患,便是这些乞丐之间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拳头最硬的那个才能占着好市口。姓孙的小乞丐从那个时候起,就显露出了当流氓的优秀天赋,很快就成了乞丐里的一霸。这样的人才最终被帮派发掘,于是孙宏雷从一个要饭的,摇身一变成了个收保护费的。




他身上有种显而易见的狠劲,就算在流氓堆里也是很出类拔萃的。没多久,他就从小孙变成了小雷哥,又从小雷哥变成了雷哥。孙宏雷在当乞丐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没人知道。但是比起其他大字不识一个的瘪三,他居然是个读过书的,有事没事还能说几句文绉绉的、上得了台面的话。也是巧了,帮派大佬平生的一大爱好,就是装文化人。他老人家对“有文化的流氓”这样的珍贵品种,一向是青眼有加。正好那时候,大佬一手带出来的徒弟翅膀硬了,做出的事情件件不让他省心。当师父的敲打之余,不免心寒,冷不丁冒出来个深得自己欢心的孙宏雷,他老人家一乐之下,忍不住又收了个小徒弟。




他师兄一开始还不把他放眼里,在他那儿吃了几回软硬钉子后,终于发了火,下了劲的要弄死他。大佬明面上护着小徒弟,实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全不插手徒弟们之间的破事。然而他师兄占尽地利人和,却架不住孙宏雷的命硬,几次三番,没要了这便宜师弟的命,自己还吃了闷亏,伤了元气。不过几年功夫,他们师兄弟已经有了平起平坐之势。又过几年,这狼子野心的小师弟便露了凶相,看着师父的面上,没赶尽杀绝,但帮里上上下下,已是他一人说了算。




张小少爷听了只觉得百味陈杂,他打心眼里是讨厌流氓的,那些人欺行霸市,专门挑没权没势的百姓欺负,实在让人不齿。可是说到雷爷,他虽算不上是进步人士,然而两次接触下来,为人却很是随和,并不像是张小少爷印象中的流氓样子。他与张小少爷不过一面之缘,今日还仗义相助,要不是看他的面子,还不知要受那势利的洋护士多少气。他这样一想,不由又生出几分感激来。




佟雨不知他心里所想,自顾自说:“我真没想到他今天竟会帮我们呢,你家跟他关系不错吗?”




张小少爷想起自己爹对雷爷的态度,就知道不太可能,胡乱搪塞:“怎么可能!没准他是认得你,看在你家的面子呢。”




这一番话说的佟雨很是得意,也不就再多嘴。




谁想到他今天竟在警察局门外看见了雷爷的车。张小少爷心里犯嘀咕:他不是流氓吗?怎么会有流氓自己往警察局里跑呢?




他那边一头雾水,这边雷爷已经从后门绕进了警察局。看门的小警察本来在那儿翘着个二郎腿喝茶,一看到是他,立刻满脸堆笑,竟比看到亲爹还热络:“哟,这不是雷爷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是来找黄局长的吧,这边请,这边请啊。”




小警察一边说一边忙不迭的带路,一直把他引进局长办公室,很有眼色的带上门出去了。




这位警察局的黄局长名头不小,然而模样十分磕碜,小眼塌鼻,脸皮子就跟他的姓一般,比肺痨鬼白净不了多少,眼珠子却黑得油亮,抬眼看人的模样很有腔调,看得出是个心思活络的。不过他这会儿心情不好,也懒得客套,一脸不耐烦地问:“你来干嘛?”




雷爷对他恶劣的态度不以为意:“我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小博?”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口,黄博黄局长顿时暴跳如雷,骂道:“放屁!你哪次来不是给我添麻烦?老子都快被你玩死了,你还可劲儿说是把老子当兄弟!我呸!有你这么坑兄弟的吗?求求你大发慈悲,赶紧跟老子撇清关系,然后从哪来滚哪去,老子现在想起你那张阎王脸,都他娘的嫌糟心。”




雷爷压根不理他那些骂骂咧咧,一脸司空见惯的模样,说:“我来替我家老爷子捞两个人。”




黄局长瞪大了眼:“操你娘的!你家老爷子怎么还不死,年纪一大把的老王八,不好好在家里呆着,还尽出来祸害人,不是造孽嘛!”




他骂完还不解气,又吼道:“还有你!你当我这里是你家堂口,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那些报纸天天盯着呢!说我们警匪勾结,沆瀣一气。再这样下去,我这个局长也不要当了!”




雷爷也不说话,等他骂完,才轻描淡写地道:“瞧你这上不了台面的样儿,这也算个事?回头跟王逊说,让他给你整几篇歌功颂德的报道登登。那什么,你说的是哪个报馆,我让兄弟们有空去关照关照。”




黄局长却不说话了,片刻后才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他们又没说错。”




他说完从抽屉里拿出几份文件甩给雷爷,显然是早有准备:“你也给你家老不死的提个醒,管管他那些龟子龟孙,少他娘的惹事。他们这次光天化日之下把人家打成重伤,赔几个钱,总算能了事。哪天真出了人命,兄弟我可没命罩你。到时候别说是你,天王老子的面子我也不卖。”




雷爷冷笑一声:“哪轮到我提醒他,他老人家心里别提多清楚呢。这些狗东西,要是没他在后头撑腰,敢这么猖狂?就是算准了我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黄局长听他这么说,脸上表情和缓了些,直了直身子,迟疑道:“这……不能吧?”




雷爷道:“怎么不能。我也不瞒你说,老爷子现在看我,跟当年看我师兄那是一模一样的。整日里挑三拣四,尽找些棘手事情给我做,我要敢说半个不字,就是欺师灭祖,正好给他个由头来收拾我——依我看,要不是他年纪大了,有心无力,指不准又收个徒弟来对付我。”




黄局哼哼道:“拉倒吧你,你那身铜皮铁骨,是随便哪个小狗崽子都能啃得动的吗?”




他想想又说:“我是看你面子,让你家老不死的别得寸进尺,我黄博的命可以给兄弟,莫名其妙地栽在个老王八手上叫什么事。”




对面“嗯”了一声,算是答复。黄局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又不耐烦起来,道:“你怎么还不滚?”




雷爷看似心不在焉地问:“外头那些学生闹什么呢?”




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黄局长一拍桌子,大倒苦水:“咳,说起这事我就来气。什么事,还不是这些学生上街去生事,我又不能不管,总得抓几个意思意思。”




这套程序雷爷也知道,道:“抓起来关几天也就是了,你扣着人不放算个什么?”




黄局长斜眼看他:“哟呵,听你这话还是我不对了。你以为我他娘的想关着他们,关着干嘛,杀着吃啊?能放早他娘都放了。”




雷爷便问:“只有你不敢抓的,还有你不能放的?”




黄局长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也不清楚,抓起来当天,就有人来,打着南京的旗号,把其中一个学生提走了。”




雷爷诧异道:“谁啊,这么大本事?”




黄局长这次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戴”字。




屋里一片寂静,黄局长一手就把那水字抹了,弄了一桌子湿痕。这时雷爷才开口,问:“你别是被人讹了吧?”




黄局长皱眉道:“你当我没想过?那些人嘴严得很,我跟他们聊了半天,总算探出一点口风——那学生跟日本人脱不了干系,十有八九是个潜伏的日本特务。我越想越不放心,就找了个由头溜出去,偷偷给智翔打了电话。你猜他怎么说?让我千万别多嘴,想法子把自己撇干净。话说到这个地步,这事错不了。何况最近学生闹得这么厉害,我猜啊,少不了这人在里头煽风点火。”




又是没人说话。过了片刻,雷爷说:“那你就跟学生直说人不在你手上就是了,干嘛跟个王八似的窝在屋里。”




黄局长郁闷道:“你他娘的说得轻巧,中央那帮混账说涉及机密,这事儿一个字都不准外泄,一个学生都不准放。放屁!说得好听,不就是要让老子背这个残害学生的黑锅嘛!”




雷爷点点头,若有所思:“我去帮你摆平学生,就当还你人情。”




黄局长惊得差点跳起来:“哎呦喂我的祖宗哎,你就少给我惹事了好吗?光天化日之下,在我警察局大门口公然行凶,是逼着我抓你进局子是吧?”




雷爷却径直向门外走去,说:“我是这样的人吗?放心,这次绝不让你难做。”




 




5、




张小少爷他们一群学生在外头抗议了半天,警察局连个屁都没放一个。他们还好,佟雨她们那些女学生早已又累又渴,苦不堪言。




此时一人过来,扯住张小少爷手臂,轻声道:“张少爷,雷爷请您借一步说话。”




张小少爷一看,正是雷爷身边的疤脸司机,心中疑惑,找了个借口,跟他一起走了。刚过拐角,就看见雷爷汽车停在路口,司机示意他上去,他也乖乖照做。




雷爷在车里等他,张小少爷刚关上车门,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忆辛,哥跟你说句实话,你们这么闹,也闹不出个结果,散了吧,别白费力气。”




张小少爷心里本就有些嘀咕,听他这么一说,立马将他归类到阻碍进步的恶势力当中去了。当下一挺脖子,硬邦邦地说:“难为雷爷费心。虽然雷爷这么说,但是没做过的事,又怎么知道做不成呢。”




他一怒之下,也顾不上客气,连一声“雷哥”都不再喊了。说完这番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可是流氓头子,自己这么顶撞,万一惹恼了他,把自己扔进苏州河里喂鱼,可就得不偿失了。但话已出口,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便仍然梗着脖子,不再说话。




雷爷看上去倒没有生气,他眨眨眼,慢慢地说:“忆辛,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有一腔热血,这很好。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哥不想看你们一片真心,最后却是坏了大事。”




张小少爷听他话里有话,忍不住问:“什么意思?”




雷爷却突然正了脸色,对张小少爷道:“这话我只讲给你一人听,万万不可告诉别人——你们那些同学里有人可能和日本人有关。”




张小少爷火上心头,大声说:“不可能!”




雷爷面色不变,说:“先别急——你那帮同学里有一个,在局子里一时气不过,大骂警察无能,只敢欺负同胞,不敢对付日本人。一开始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可他说得有鼻子有眼,非说跟他家住一条巷子的邻居是日本特务。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个当官的一合计,就向国防部报告了。”




他说到这里就闭嘴了,张小少爷正听到关键处,急道:“然后呢?”




雷爷意味深长地说:“然后的事,就不能说了。但是听说上面有命令,不准放人。”




张小少爷气道:“凭什么!”




雷爷冷笑一声道:“我倒觉得,以日本人一贯的作风,你那同学现在恐怕还是呆在警察局里比较安全些。”




张小少爷被他说得一愣,不得不承认这话有道理。他本就不是胡搅蛮缠的性子,此时心里已经偏向雷爷,嘴上却还是犹犹豫豫地问:“你……你不骗我吧?”




雷爷望向他,见他面色纠结,模样像极了小绵羊,不禁失笑,道:“你这样子,哥舍不得骗你。”




张小少爷点点头:“那我回去,让同学们先散了吧。”




雷爷随口道:“你们这样整天上街,影响学业不说,也不嫌辛苦吗?”




张小少爷认认真真地回答:“我们读书是为了救国,上街也是为了救国,有什么区别?说到辛苦,难道还能有工厂的工人辛苦,有打仗的士兵辛苦?”




若是他学那些腐儒们说出什么滔滔不绝又狗屁不通的大话来,雷爷必会反驳几句。然而他这番话说得朴素,偏偏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竟让雷爷一时愣在那里。




只见张小少爷低头沉思了一会,又说:“不过,我们的努力还是太有限了,我最近总想着,就算不能振聋发聩,总得想法子,让更多人听见我们的声音。”




雷爷终于回过神来,听到他这一句,笑道:“这个好办,哥有办法。”




他说着报了一个地址,对一脸迷茫的张小少爷说:“你明天去这里,找个叫王逊的。他自己办了个报社,正好手下缺人,你可以带着你的同学们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还有,他那报纸也刊一些文章,你们若是真有本事,尽管去投稿试试。”




张小少爷一开始还傻愣愣的,等到反应过来,简直是大喜过望。这孩子的心思全在脸上写着,明明欢天喜地,恨不得马上回去跟那帮学生报喜,然而还是强忍着,规规矩矩地向雷爷道谢,一声“哥”叫得没半点勉强。雷爷看得好笑,也不忍心捉弄他,找了个借口把他打发走,眼看着这孩子跑回人群,才唤来司机,缓缓离开。




第二天一早,张小少爷、佟雨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就去了雷爷说的报馆。那地方靠近法租界,在一座沿街小楼的二层。叫王逊的男人是这家报馆的总编,他身量不高,面相敦厚,布衣长衫,带一副算命先生般的圆眼镜,本来只说得上是其貌不扬,然而一双门牙外凸得厉害,好笑之余,反倒让人印象深刻了起来。他的报纸无甚名气,在场的几个学生均是从未听过。张小少爷征得王总编允许,随意翻翻旧刊,只觉得这报纸选材十分天马行空,既有中央政策,也有艳闻轶事,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不少,边边角角里还夹杂着一些文辞激烈的社论。张小少爷越看越觉得心里没底,心里不免有些打退堂鼓。




不过王总编为人和善,虽然听了雷爷的名字,面上没有什么表示,然而言语间对几个学生很是亲切,并热情的表示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来报馆帮手。




张小少爷心中有计较,此时默不作声。佟雨他们倒很是积极,还拿出准备好的文章递过去。王总编客气地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皱着眉头表示,恐怕这篇文章跟本报一贯的风格不太相配,不好刊登。




这下子真是大出所有人意料,尤其是佟雨,脸色十分难看。她在学校里被称为才女,一向受人追捧,这次带来的又是得意文章,本以为在这样的小报上发表已是自降身段,谁知对方竟然还不买账。当即便开口,语气生硬地请王总编指教。




王总编推推眼镜,客气道:“佟小姐的文章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本报一向以社会新闻为主,对什么主义之类的文章确实不太了解。”




他脸上满满地情真意切,一副憨厚老实模样,然而张小少爷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是在变着法儿讽刺佟雨的文章空谈主义,言而无物。不过他心一向放得宽,想来想去,觉得大概是最近总听人说学生百无一用,只会动嘴皮子,这会儿有点听风就是雨,便不当回事。可佟雨气不过,死缠着王总编,非要他指出自己的不足来,连张小少爷都觉得有点儿看不过去。




王总编大约是被佟雨缠得烦了,便随便指着文章中的一处,说:“佟小姐文章中谈平等,谈人权。但我总觉得,你们学生年纪轻轻,阅历尚浅,写这些东西,终究少了点意思在里面。”




佟雨冷笑道:“古人还知道莫欺少年穷,这都什么年代了,王先生还嫌我们短志不成!还是说点实在的罢,我回去也好学习改正呢!”




她咄咄逼人,王总编便放下文章,叹口气,道:“唉,我知道佟小姐是名门出身,圣约翰大学的风云人物,见识是有的,本事也是有的。可我前几日听人说起一桩事,说是佟小姐流落在外的小妹,找上门去讨要学费和生活费,却被令兄派人给打出来了——此事是否确切?”




其实佟老爷子在外头养小这件事情,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没有不晓得的。然而晓得归晓得,家丑被人当面说出来,简直就像一巴掌扇在佟雨脸上,何况他突然讲起这些跟文章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情,实在不知道想干什么。话虽如此,效果还是十分明显的,当下跟他们一起来的几个同学看佟雨的眼神都不对了。佟雨满脸通红,突然大声说:“她算什么东西,我才没有这种小妹!她不过就是个下贱女人生的野种!还说什么要去读书,一个妓女生的孩子也配读书?真是不嫌丢人!”




张小少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只觉得这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温温顺顺的同学了。




王总编的眼神隐藏在圆眼睛后头:“佟小姐,那我就要问了,你既是要平等,那夫人生的孩子和妓女生的孩子,又有什么区别?既是要人权,那你能有的,她又为什么不能有?”




佟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怎么能一样?”




王总编沉静道:“怎么不一样?”




四周无人做声,佟雨气得浑身发抖,突然尖叫一声,哭着冲了出去。跟来的几个同学面面相觑,犹豫片刻,还是拔腿追了出去,




 




6、




王总编看他们几个离开的身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回头,竟看到张小少爷还留在原地,若有所思,顿时奇道:“他们都走啦,你还不走?”




张小少爷两眼发直,脑中晕晕乎乎,王总编几句话,竟指出了他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他从小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未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对。虽然平日里对家中下人十分客气,但打心底里,他也从未将这些人视作与自己一样,比如他就从没动过向他们宣讲共产主义、宣讲联合起来抗击日本人的念头——有什么必要呢,反正他们也不会懂的。




可是他又凭什么认为他们不会懂呢?他们也是人,也有思想,不是个只会伺候人的物件。可张小少爷知道,自己就是把他们当成了物件。而过去的二十多年,他竟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原来说到底,自己也不过就是个满口大话、脑袋空空的傻瓜而已。




他越想越觉得羞愧,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连带着对下人的善意与客气,也变成了惺惺作态和虚情假意。也难怪父亲、雷哥和王总编都看不上他,偏偏自己还把自己当个人物,天天做些救国靖难的春秋大梦。




真是可笑。




他这个人的确就像张老爷子说的,脑袋里只有一根筋,凡事不免钻了牛角尖。这种自责自轻在脑中挥之不去,竟硬生生地把眼眶都逼红了。




王总编眼神不行,先没在意,只当他发愣,后来越看越不对劲,仔细瞄了瞄对面人,顿时被吓了一跳,一惊一乍地喊:“哎哟,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别哭啊,我……我没怎么你啊我……”




他正急得一头汗,门口进来一个人,一听这话,顿时乐了:“哎哟,见过调戏良家妇女的,还没见过调戏良家汉子的。”




被他这么一打岔,王总编没词了,连张小少爷都回过神来,朝来人看去。




这人相貌英俊非常,轮廓深刻,年纪不算轻,然而一双桃花眼里时时都能看出含情脉脉的意味,与一口官话里脱不去的南方口音相得益彰,嘴角一勾,活脱脱就是对“浪子”这个词的最佳注解。张小少爷不认得他,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有些眼熟。




王总编显然跟对方是熟人,皱着眉头,没好气地问:“罗先生有何贵干?”




他这么一提,张小少爷倒想起来了,这人叫罗智翔,年轻时候在日本读过书的,回国之后在中央银行谋了个职。若是换作旁人,也就是每日朝九晚五,熬到退休了事。然而这位罗先生偏偏不像旁人,他做了几年,升了个小主管 ,却突然辞职不干了。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他也就只能混个脑子不太好使的评价,掀不起多大风浪。他如今既然成了个在上海滩能说得上些许话的人物,必然是干了件的不得了的事情。然而名声这种东西,跟这世上大部分事物一样,也分好丑,这位罗先生的名声,不巧便臭得跟狗屎一般。他离职后,仗着去日本呆过几年,会讲一口流利日语,又不知是通过什么线搭上了日本人,去做了翻译。这人脑子灵,手段多,模样又生得好,深得他那东洋主子的欢心。没出几年,几乎成了日本人在上海华界的代言人。




张小少爷虽没见过他,然而这位罗翻译时不时会作为反面典型,以口诛笔伐对象的身份,在报纸上露个脸,故而觉得他眼熟的很。这时认出这卖国求荣的人渣来,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鄙夷厌烦之情,也随着王总编拉下脸来。




罗翻译不以为忤,依然笑眯眯地回答:“你这是什么话,我来看看老同学都不行?”




张小少爷吃了一惊,转眼去看王总编。王总编看起来有点紧张,然而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罗先生抬举我,不敢当。有什么事,直说了罢。”




罗翻译哼了一声,敛了笑容,正色道:“我为什么来,你心里有数。”




他说着便把手里握着的一卷报纸“啪”地往桌上一扔,说:“你这虽是小报,也是有人看的。谈谈风月不是挺好,非要去凑合什么时事?再说有些东西,嘴上说说就罢了,成天地往外登,日本人的面子往哪放?惹恼了他们,对你没什么好处。”




张小少爷听懂了,罗翻译这是替日本人上门兴师问罪来了。王总编瞪着他,露出点不知是害怕还是恼怒的神情,半晌才说:“日本人的事,你这么上心,会说几句东洋话,还真把自己当鬼子了是吧?”




罗翻译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皱着眉头,冷冷道:“我是看在旧日情分上,好心提醒你,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王总编憋得脸通红,恨恨回嘴:“你才是狗,日本人的走狗。”




这句话显然是捅到了罗翻译的痛处,让他勃然大怒:“我给日本人当狗怎么了?至少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你以为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别人不说,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在日本的生活费,还不是你那乡下的老婆给你挣回来的!你倒好,读了点书,就以为自己像个人了是吧?觉得那不识字的乡下女人配不上你了是吧?转头就休了她,找个了快能当你闺女的女学生。你王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张脸,换了是我,根本不好意思天天腆着它出去!”




张小少爷张着嘴站在一边。那两个人似乎都遗忘了他,而他也根本没办法插上一句话。罗翻译的话无异于一记当头棒喝,将王总编的形象砸了个粉碎。张小少爷本是不愿信他,然而看到王总编一脸颓然,几次想要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的模样,鬼也看得出这话的真假。




屋里其他两个人都喘着粗气,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雷爷的声音响起来:“出什么事了,吵得这么厉害?”




他刚迈进门一步,就不由地被屋里凝滞的气氛逼停了,扫视屋里一圈,看到张小少爷的时候明显愣了愣神,看到另一个客人的时候,更诧异地叫了一声:“智翔?你怎么也在这儿?”




张小少爷先是听了王总编的一番话,有了醍醐灌顶的滋味,对王总编多少起了些崇敬之意,然而这份崇敬还没捂热乎,又被罗翻译一盆冷水浇上来,一直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听到雷爷如此称呼罗翻译,突然清醒过来,只听罗翻译也吃惊道:“雷哥?你来这干什么?”




雷爷的眼神飞快地在张小少爷脸上扫了一眼,转眼已恢复如常:“没什么,顺路经过,就进来看看。”




罗翻译是个有眼色的,自己身份尴尬,再呆着怕是让所有人难做,只说告辞。他走了之后,房里气氛缓和些许,雷爷先开口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王总编脸色死灰,摆摆手示意他们说话,自己晃晃悠悠地出门了。




转眼只剩下雷爷和张小少爷两个,雷爷一头雾水,张小少爷嘴唇紧抿,一言不发。最终还是雷爷苦笑道:“忆辛,你行行好,跟哥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小少爷嘴唇动了动,最后说了句答非所问的话:“你跟日本人有联系?”




雷爷脸色一凛,片刻方道:“像我这样的人,要说跟日本人毫无瓜葛,谁也不信。”他看张小少爷神色惶惶,又道:“但我孙宏雷指天发誓,绝没做过半点亏心之事。”




张小少爷脸色好看了些,犹豫片刻又道:“你跟罗翻译认得?”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俩绝不是“认得”这么简单的关系,只是张小少爷碍于身份礼数,绝没有直接质问的道理。但显然雷爷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竟显出少有的迟疑来,许久才说:“这其中原由,我跟你解释不清楚,但智翔是我兄弟,我在一天,就要保他一天。”




他话才说完,就看到张小少爷脸上巨大的失望和愤怒。这年轻人一直礼貌客气得让人觉得过于刻意,此时那种小心翼翼被情绪冲垮,终于张牙舞爪地显露出隐藏在温柔下的强硬来。他瞪着眼睛,语气几乎称得上是咄咄逼人了:“你跟他称兄道弟?他是汉奸!”




张小少爷从认识雷爷开始,就觉得他虽然面相凶狠,实际是个还算温和的人,固然别人嘴里都说他是上海滩的活阎王,张小少爷还是觉得他亲近。如今他才意识到,那只是因为自己没见过孙宏雷发怒的模样。他的怒火并不张扬,甚至可以说是内敛的,仅仅是皱起眉,显出他刀痕一样的单薄眼皮,然而目光被恼怒凝得有如实质,简直能把人活撕了。年轻人只觉得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那是只有见过血的人才有的狠戾——他倒是冤枉了雷爷,这人原从要饭的时候起,就是这幅凶神恶煞的模样,年纪大了才懂得收敛些,跟他那些赌命的日子实在没多大干系。




眼见张小少爷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甚至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雷爷立刻又后悔了。这么大人了,跟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较个什么劲呢?他在心里苦笑一声,到底是心软了。




张小少爷见雷爷深吸一口气,闭了眼一言不发,再睁眼的时候,那种让人全身鸡皮疙瘩都立起的寒意已经不见了。只见雷爷叹一口气,说:“别那么说他,哥不爱听。”




他缓了颜色,松了嗓音,然而张小少爷仍是惨白着一张脸,怕是被他吓得不轻。雷爷于心不忍,上前一步,似乎是想去伸手去扶他,哪知张小少爷立马下意识地向后让了一步,雷爷那只刚刚伸出的手便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张小少爷没看见似的低着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这孩子平时怪招人疼的,哪知道倔起来的时候是这种拉都拉不回来的驴脾气。雷爷又叹一声,终于道:“忆辛,哥先走了,哪天你想通了,再来找哥。”




他说完便出门,毫不拖泥带水,偌大的报馆,竟空荡荡的,转眼间只剩张小少爷一个了。




 




7、




那事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张小少爷他们终于回了学校,开始上课。然而那天的事情到底影响了他,佟雨迁怒于他,已经不再跟他说话。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她人漂亮,家世又好,简直就是班上的维纳斯,其他人都要围着她打转。她跟张小少爷交恶,便有一大帮她的跟班连带着对张小少爷没有好脸色。张小少爷原本也算是班上的骨干,如今竟连话都说不太上。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不声不响,整日就跟丢了魂似的晃悠。




被警察局抓去的学生陆续被放回来了。那些没被关的都成了抗争的胜利者,是同学无罪开释的大功臣。被关的则摇身一变,成了腐败官僚抗争、惨遭迫害的英雄,在牢房里的那些日子,俨然成了可以显摆的谈资,走到哪儿都有人愿意听上一听。在这欢天喜地的氛围下,少了一个同学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有平日跟这人要好的去打探了,只见这家人去楼空,说是搬去外地,至于究竟去了哪里,那就是谁也说不清了。




这样普天同庆的好时光似乎没能打动张小少爷。他跟变了个人似的——其实也说不上有多大变化,仍是那副规规矩矩的老实模样,只在这种时候便显出不同来。他最近总是独来独往,旁人都以为是佟雨孤立了他,便没人注意他是自己躲着人在走。




他一个人的时间多了,思考的时间也就多了。那日之后他没别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的心静了,回头看看,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事情,现在好像也没那么激动人心了。有些事情,原来像是一把火,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烧成灰,现在则变成了一块铁,厚重地让人不敢轻易提及。




这天他一个人在宿舍里看书,这些日子里这样的情况已很是常见,他都习惯了。许久之后,他抬头伸个懒腰,活动活动,意外地看见平日里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小师弟,偷偷摸摸地在门口探头探脑。




张小少爷一乐,招呼道:“你这是干什么呐?”




小师弟被他看见,便犹犹豫豫地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张小少爷觉得他好笑,道:“干嘛呐,我又不会吃人。”




小师弟闪烁其词了半天,终于小声说:“师哥,那个,你家厂子那边好像出事了。”




张小少爷一愣,立刻追问,小师弟既已开口,便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是张家厂子里的工人闹起了运动,张老爷子并经理带着人亲自到场控制局势。本来场面还是好好的,工人代表和经理虽然争的脸红脖子粗,但也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工人的队伍里不知是谁,朝经理扔了一块砖,正砸在经理脑门上,登时血流如注。一时情势大乱,两边的人混在一起,竟打了起来。小师弟家就在离厂子不远处住,这些都是亲眼看见,连忙跑来告诉张小少爷。




张小少爷听了一身冷汗,他担心父亲,简直是一秒钟都呆不下去,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过去。




然而真等他到了现场,却见父亲正在与人谈笑风生,旁边遍地狼藉,大批警察手持棍械,粗暴地将最后一批工人拖走,全然不顾有人已经受伤,正痛苦呻吟。张老爷子身后站着一帮凶神恶煞的壮汉,那模样一看就非良善之辈。再看跟张老爷子讲话的,一个身着警服,模样猥琐,正是警察局的黄局长,另一个冷面带煞,不是雷爷又是谁?




张小少爷一路狂奔,本是一身热汗,这会被冷风一吹,简直是凉到了心里。他只是不大通人情世故,又不是傻子,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雷爷会到自家拜访,为什么父亲那么语焉不详,原来都是为了借雷爷的威风,镇住这些工人罢了。




张老爷子本在跟两位贵人客套,余光扫见一个身影,很是眼熟,心中顿时升起不祥预感,一眼望去,果然是自家儿子。他心里一沉,立刻拉下脸来,厉声叱道:“你来做什么!赶紧回学校去!”




黄局长跟雷爷一起望过来,只见黄局长似笑非笑,对张老爷子道:“哎哟,原来这位就是张小少爷,我原是见过的,当时心里还嘀咕,这是谁家的青年才俊,好生厉害,看着年纪轻轻的,在学生里倒还很有些分量呢。”




这一席话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听着未免让人觉得有些意味深长,雷爷瞪他一眼,并未做声。张老爷子听了,脸色更加难看。只见张小少爷脸色煞白,半晌方才颤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




张老爷子铁青着脸,训斥道:“你懂什么,少乱说话,快回学校去!”




然而黄局长并不放过他,笑道:“张小少爷说得就不对了,我呢,是接到了报警电话,特地过来逮捕那些闹事的狂徒,履行职责,维护社会治安的。至于雷爷,那就纯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尽了公民的义务吧。”




张小少爷毕竟年轻,经不起他这番挑拨,立刻顶撞道:“这些就是普通工人!他们又没做错什么,不过是求一口饭吃罢了!你们……你们这些人,懂什么!”




黄局长脸色一变,那跟粘在脸上似的笑蓦地没了,冷冷道:“这样的世道,谁又不是想求一口饭吃?难道同样是吃饭,还有谁比谁吃得更高贵些?再说,他们若是天天吃饱喝足,你张家就得去喝西北风,还能轮得到你站在这儿说话?”




他话语刚落,便听雷爷一声断喝:“小博!”




黄局长斜了一双小眼瞪他,雷爷只装没看见,顿了顿,方道:“看在张老爷的份上,你也差不多些。”




他这一向唱黑脸的居然会站出来做和事佬,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张老爷本已是一头冷汗,生怕儿子惹出什么乱子,这会儿来了个现成台阶,脑袋被门夹了的傻瓜才会不晓得下,忙上前拉儿子,一拉竟没拉动,连忙加了把劲,才把那混小子拽过来,口中叱道:“你这不肖子,乱讲些什么!还不给黄局长道歉!”




张小少爷梗着脖子一言不发,然而细细一瞧,眼眶竟已经泛红,模样十分委屈。




黄局长这人十分混不吝,是个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他本也不是什么坏人,今日不过是想给这天真学生一些教训,并没有真想怎样,此时一见这孩子委屈模样,倒是自己先心软了,忙道:“哎哟,这就没有必要了。我这人有个说教的坏毛病,倒让张老爷见笑。”




然而他越是推脱,张老爷子越是觉得他心中不满,非要张小少爷道歉。只是自己儿子犯了驴脾气,不管怎么训斥,就是一言不发。




眼看两下僵局,雷爷却突然道:“张老爷,我与令公子有些话说。这会儿让他随我走一趟,晚饭前我必定送他回府上。”




他说完,也不管张老爷子同意不同意,一把拉了张小少爷就走。他力气不小,张小少爷虽然瘦,身量总在那儿,被他一扯,竟是打了个趔趄,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拖走,一把塞进车里,也不管张老爷子脸色发青,就这么绝尘而去。




其实张老爷子倒是误会了他儿子,张小少爷不是不想道歉,而是又惊又气,脑子里一直嗡嗡叫,旁人说什么一概听不见。车开出几里地方才回了神智,又不知道雷爷要干什么,偷眼望去,只见对方脸色不大好看,这般情形下,也只能闭口不言。




车颠簸地厉害,看样子是往城外驶去。好在时间不长,没多久就停了车,张小少爷晕乎乎地下去,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只见眼前一片低洼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棚户。说是棚户可能都抬举了些,也就是在木头架子上架了木板、草席、甚至报纸,便弄出了一个简陋的窝棚。此时刚入冬,张小少爷衬衫外头加了一件羊毛背心,再一件厚呢外套,还觉得有些冷,可他分明看见有瘦弱的男人女人,甚至孩子,身上就一件破得不成样子的单衣,蜷缩在窝棚一角,正冻得瑟瑟发抖。




他茫然失措,只觉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地。这里分明是上海,可又不是那个他熟悉的上海。这里简直就是一块流着脓的疮疤,被掩藏在衣香鬓影下,唯有曲终人散时,才能一显端倪。他忍不住去看雷爷,不知道这人把自己带到这里来是个什么意思。




雷爷注意他眼光,平静开口道:“这里住的大多是逃难来的人,捡些木头,糊点报纸,便能凑活过了。这会已入冬了,以往这个时节总会冻死不少人。不过冬天还算好的,也就是冷了些,夏天才要命,屎尿横流,臭不可闻,到处都是老鼠和苍蝇,一不当心就会染上疫病。治肯定是没钱治的,就看命硬不硬了。扛不过去的死在里头,也得烂了好几天才能被人发现,抬出去的时候简直不成样子,看见的人一个月都吃不下饭。”




张小少爷突然想起听佟雨说过,雷爷当年就是逃难来的上海,靠乞讨过活。他一起这样的心思,眼神里便带了几分难以置信。雷爷像是感觉到了,微微一笑,眼神里带了些恍惚,道:“如今条件已经比当年好多了,我跟小博两个,最开始连这么个窝棚都没有,地上铺块烂席子,也就当个家了。”




他提起黄局长的名字,张小少爷只觉得自己已经蒙了,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雷爷道:“没别的意思,只是告诉你,我和黄博也是从这里出去的人。有些事情,我们还不会忘,也忘不了。”




张小少爷直觉他话里有话,不像辩解,但也绝非毫无深意。然而品咂半天,也只是似懂非懂。他此时气也慢慢泄了,胸口涌动的不知是悲切还是失望,半晌才闷闷道:“既然如此,你们还为虎作伥?”




雷爷似是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转了几转,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淡淡道:“生逢乱世,人人都要找条活路,我手下那么多兄弟,若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谁又愿意去过刀头舔血的生活。”




张小少爷听他这一说,只觉得心里烦闷又起,忍不住顶回去:“乱世里的苦楚多了,也不是人人都失了良知!”




雷爷闭了眼,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转了几转,终又睁开。他看上去并不生气,只是无奈:“你还太年轻,不知道人其实是被这世道推着走的。便是神仙,有时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他看向眼前青年,只觉得唏嘘。他当年何曾没有意气风发的日子,然而所有过去都毁于战火,偌大的一个孙家,竟死得只剩他一个。浑浑噩噩地跟着逃难的人群来到上海,认得小博,才有了落脚之地。至于与人争强斗狠,不过都是为了苟延残喘下去罢了。再后来做了老爷子的徒弟,偏还有个如狼似虎的师兄,稍不注意,只怕死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那些阴诡计谋与狠戾手段,也是为了在虎豹 丛生中求一条活路。就算他现在站在这个位置上,看似风光,然而自家帮会里不太平,当官的没事总来敲打,外头还有日本人虎视眈眈,他所作所为皆为人牵制,别说随心所欲,稍有差池,便是一个死字。由此看,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竟没一件事由得他自己选择,没一条路是他心甘情愿走得。他有时看着张忆辛,便会忍不住想,若是当年孙家没有遭难,躲过那一次浩劫,自己是否也会像他一样,说起话来都带着一股子令人羡慕的神采飞扬?




然而这些话,终究是不足以对外人道,纵然他心中百转千回,最终也就只化成“身不由己”四字。至于张小少爷听不听得懂,那就看他的造化吧。




 




8、




自上次在工厂的事情之后,张小少爷开始了与张老爷子的冷战。具体地说,他快两个月没回过家了。




张老爷子再生气,到底是亲儿子,加之这件事上他多少还是有些心虚,一开始也就憋着没吭气。然而时日一久,儿子竟还是对老子不理不睬,他心中那点微薄的愧疚也就光明正大的转成了愤怒,挑了个周末,吩咐了司机老赵,开车去圣约翰大学,务必把这不肖子带回来吃晚饭。




张小少爷虽然不情愿,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被他爹拎回去了。只是他心里憋着事,话也少,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吃完了碗一放下,站起来就说要回学校。张老爷子本想跟他好好说说话,眼见着他连在家住一晚都不肯,顿时气得摔筷子回了房间,把张小少爷一个人留在饭桌前。




张小少爷转了几转,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让老赵送自己回去。




闹了这么一出,就拖了些时间。这时日已入隆冬,夜深天寒,路上几乎没人,偶尔能看到拉黄包车的,也是一闪而过,片刻就没了踪影。




司机老赵在张家待了快二十年,在张家老小两位主人面前都还算能说得上话的,路上不免劝慰自家小先生,顺便替老先生说说好话。正苦口婆心地劝着,一时没在意,路边的小巷冲出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来,惊得他猛踩刹车,自己一头撞在前挡上,顿时眼冒金星。那人影虽未被撞实,被车的惯性一带,也是一头栽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张小少爷猝不及防,也撞的不轻,好容易回过神来,老赵已骂骂咧咧地下了车,作势就要去拽那个不长眼的家伙。张小少爷怕他一时情急了要动手,忙下车准备拉架,地上那人像是有了什么动静,就听老赵“啊”地惊叫一声,猛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又僵着不动,双手上举,嘴里“你……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张小少爷先还没在意,下了车一看,在这数九寒天里,顿时惊出一背冷汗来。只见车灯下,那人右手持着把乌油油的手枪,枪口指着老赵,左手捂着腹侧,那手上已尽是粘稠鲜血,怕是早就受了伤,且伤的不轻。那人听见这边动静,立刻侧过头来,虽是狼狈不堪,然而目光如炬,神色坚毅,手中枪十分稳固,并未有一丝颤抖。




他那张脸被车灯暴露的彻底,张小少爷一见之下,忍不住脱口而出:“是你!”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在王总编那里见过的日本翻译,罗智翔。




罗翻译显然没料到会遇见他,脸上不免显出愕然神色,连枪口都低垂了些。张小少爷心跳如鼓,不知是害怕多些还是惊愕多些。




这时,小巷深处传出杂乱脚步声,其中时不时混夹杂着如炮仗般的枪声,还有气急败坏地大叫,听那声音,竟像是日本人。




这动静不小,在场的其他两个人显然也听见了,罗翻译神色一僵,也不顾伤口,挣扎着就要站起来。老赵显然是回过神来,张嘴就要大叫。




张小少爷心念电转,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什么,立刻低声阻止道:“赵叔,别出声!”




老赵那一声将出未出的喊声被堵在嗓子眼里,难以置信地回头来,不知道这位小先生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见张小少爷呼吸急促,脸色难看,然而说话却是斩钉截铁,对着罗翻译低声道:“上车!”




他这话一出,罗翻译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咬了咬牙,低声回道:“多谢!”




他们两个似是达成了什么隐秘的协议,那边老赵却急了,道:“少爷,他……”




张小少爷打断他,声音压得极低,不免带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快点!是想死吗?!”




这年轻人平时总是客客气气,性子也是不温不火,这会儿认真起来,竟有股难以言喻的气势。老赵的年纪足以做他爹,这会儿却硬生生地被他压了一头,也不敢再多嘴,帮着他把罗翻译抬上车,飞快地发动车子,赶在追兵赶来之前,绝尘而去。




车子已开出好远,什么人都看不到了,张小少爷才觉出自己在发抖,两只手跟筛糠似的,怎么也止不住。他刚刚那般果敢决断,简直称得上一声镇定自若,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凭些微末的几乎不足道的线索和猜测,救下了眼前这人。只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到了这时,终于觉出后怕来。




我大概是疯了。他茫茫然地想。




罗翻译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一颗颗汗珠子,怕是伤口太疼,也不知撑不撑得住。他从上车到现在,只说了一个地名,就一言不发。老赵不敢问,也不敢怠慢,小少爷不阻止,他就自觉主动地往那儿开。张小少爷眼见罗翻译伤口血流不止,心中着急,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便把身上的夹了棉的外套脱下来,默不做声地递给罗翻译。对面人没料到这出,惊得眼皮一抖,立刻又垂下去。




“多谢。”他并不推辞,即使是在这样狼狈的情境下,轮廓依然是深邃好看的,只是脸色灰暗,声音低不可闻:“亏得有你,小兄弟。”




车子渐渐开出城,到了罗翻译说的地方,却是个废弃的仓库。黑暗中寂静无声,车灯在四下空旷的夜色中显得分外突兀。张小少爷扶着罗翻译下了车,被冷风吹了一个激灵,还没走到仓库门口,便听黑暗中传来枪支上膛的声响,一个声音冷冷道:“什么人!”




张小少爷一听这熟悉嗓音,却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瘫软下来:“雷哥,是我!”




对面人显然一愣,接着微弱的火光一闪,里头有人走出来。张小少爷一眼望去,又是一惊。原来仓库里并非只有雷爷一人,黄局长也在,最出乎意料的,竟然还有玛丽医院的那位黄医生。




黄医生一马当先地接过罗翻译,扶到一旁去检查去了。张小少爷不用他们问,就结结巴巴地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他刚说完,黄医生那里也有了结果:“他情况不太好,再不接受治疗,怕会有生命危险。”




他话音未落,便听黄局长急切说:“不行,他必须马上离开上海,过了今晚,日本人必然要全城搜捕他,以他们现在的势力,到时候想走就晚了。”




雷爷接口道:“我马上安排人送你出城。”




罗翻译低声打断他:“你不行!日本人已经盯上你了,你这时候一有动作,他们立刻就会知道,到时候大家都要倒霉!”




黄局长急切道:“那你们其他人呢,南京那边没派人接应你?”




罗翻译苦笑一声:“哪里还有什么人,我们组里有人见势不妙,投了日本人,把其他人献出去当了投名状。王逊不过是帮我们传递消息的,边角都摸不着的一个人,也被杀了,其他人更不用说。只是王逊出事前,拼命送了消息给我——虽然没明说过,他到底还是猜到了些什么,也还是记得我们旧日情分的。”




他说到这,哽咽了一声,顿了顿,又继续道:“好在我地位特殊,这叛徒还不知道我的存在。不过暴露也是迟早的事。反正我已经没戏唱了,干脆存了一死的心,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今天王逊的头七,杀了我那顶头‘上司’,替我的兄弟们报仇。谁知道我命太好,竟被我瞅了空子跑出来,又正好遇到这位小兄弟,才有命来见你们。”




他们说话并不避讳,显然是已把张小少爷当作了自己人,然而张小少爷却不能像其他人这么镇定。他们的话句句如雷霆般打在自己头上,原来罗翻译竟是南京安插在日本人里的楔子,而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王总编,竟然已经不在了。他恍惚间才发现,这仓库里摆着灵位和香烛纸钱,这些人今夜聚在这里,原是来祭奠故人的。




一直没吭声的黄医生突然插嘴道:“你跟我走。”




“不行!”雷爷立刻打断他,语调急促:“你别忘了你们两个……”




他说到这里却停住了,顿了顿,最后只说了四个字:“总之不行!”




黄医生瞪着眼睛:“那你倒是想个行的办法!”




罗翻译却笑了,他说:“垒哥,别费劲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和你虽然干着一样的事,立场却不同,终究站不到一块儿去。你当我是兄弟,我挺高兴的,但别为了我把你自己拉下水,不值得。”




黄医生铁青着一张脸:“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轮不到你来插嘴!国之将亡,广厦将倾,危难之际,大家既然流着一样的血,干着一样的事,谁不是同胞?我们的中央早就说了,要精诚团结,一致对外。你们倒好,命都要没了,还有空管别人屁股下面坐的是哪张凳子!”




他也不理罗翻译,径自对黄局长说:“你先回去,他今天晚上闹出来的动静不小,你们警察局免不了劳动,这会儿你得回去坐镇。你是聪明人,我对你放心,可别关心则乱,有什么情况就通知宏雷。”




他语速飞快,条理清楚,交代完黄局长,又转向雷爷,道:“我今晚安排他从水路出城,先去苏州,再想法子送他回南京。你一路上让人盯着,但千万不要有任何行动,不要跟我们有任何接触。如果我们被日本人发现,你们什么也不要做,也别指望着救我们,就当从来不认识我们这些人,知道了吗?”




雷爷瞪着眼不说话,黄医生加重语气又问一遍:“知道了吗?!”




他声色俱厉,雷爷终于点头,咬牙道:“我听你的。”




“好。”黄医生点头,又转向罗翻译:“还有你,一路上全听我的。其他的事,别问,别说。记住,你是雷爷保下的人,跟我没半点关系。”




罗翻译深深看他一眼,突然一笑:“我不怕跟你们扯上关系。”




黄医生轻叹一口气:“可是我怕。”他拍拍罗翻译的肩膀,“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你也不会背叛你的信仰,但你的校长未必这么想。你是个人才,这个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别为了这些小事,背上个通匪的罪名,毁了你为国尽忠的机会——犯不上。”




他说完站直了身子,轻声道:“我们尽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命了。”




 




9、




那天夜里的所有事都跟做梦似的。




张小少爷被强行塞了太多信息,光是这些就已经耗空了他的全部精力,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只穿着一件羊毛衫。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上了车,才发现自己身子冷的像块冰,手指都僵直了。




老赵被雷爷拖去单独说了话,无非是叮嘱他闭嘴,黄医生又编了些话让他回去糊弄张老爷子,他本就是个老实的,也知道这是要命的事情,自然一口答应。




张小少爷回到学校时已是深夜,好在同寝室的同学都要到明日一早才回。他冻得发僵,脑仁生疼,不管不顾,衣服也不脱,囫囵裹了棉被,倒头便睡过去。




第二天同学来时,发现他还躺着,便去喊他。谁知怎么喊也喊不醒,只是咳嗽,伸手一探,触手滚烫,才知道他是发烧了。




张小少爷平时身体不错,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很少,这一病却是来势汹汹,根本下不来床。有跟他关系好的,打了电话去张公馆报了消息。张老爷子急的发疯,忙让人去把他接了回来。他看见儿子这般可怜相,心里本已经后悔。老赵这时又说,是因为前晚上张老爷子对这孩子发了火,张小少爷一时伤心,自己在外头吹了半夜冷风,劝都劝不住,半夜三更才回的学校,许是这样才病了的。




张老爷子一听,真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不就是孩子不听话嘛,他都这么大人了,还没点自己的想法?当爹的就至于把他逼成这个样子?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心疼,恨不得自己去替儿子受罪才好。




这一天过去了没见好,人反而烧的更厉害。张老爷子急的不行,第二日把老大夫和洋医生都请了,回的话都是一样,高烧不退,咳嗽不停,怕是冷风吹多了,冻出了肺炎,而且情况不好,弄不好有性命之虞。




张老爷子五雷轰顶,生怕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顾得那么多,只要有法子,花多少钱都不在乎。他听人说这病来势太凶,靠中医的法子怕是镇不住,还是请西医最好。又听说玛丽医院里有个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忙不迭地让人去请。




这一切张小少爷都是不知道的。他浑浑噩噩,日日昏睡,每日清醒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就靠下人喂些米汤、牛乳等流食度日。等他终于醒过来,已是第四天中午了。




他张开眼,便看见眼前站了个人,穿着白大褂,圆眼圆脸,模样还有几分眼熟。




黄医生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笑道:“哎哟,你醒了,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就是好。不过以后,可别这么糟蹋自己了。”




张老爷子得了消息,进来哭天抢地了一番,亲自给儿子端了吃食看他吃完,再千恩万谢了黄医生。他担惊受怕了这么些日子,又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是精力不济,不多时疲态尽显,被黄医生三言两语赶去休息。




好不容易送走了张老爷子,黄医生回头,却见张小少爷睁大了眼睛看他。便笑道:“你还不休息?”




张小少爷回他:“都睡了这么些日子了,不困。”




黄医生看他,渐渐敛了笑意,拉了把椅子到他床头坐下,叹一口气,道:“有些事,不说与你听,也是迫不得已。”




张小少爷直直地瞧着他:“你们个个晓得,只不说与我听,也太不公平。”




黄医生苦笑一声,道:“也是。”




他便从头说起。




这头还要追溯到很多年前,有一日,两个小乞丐救了个落水的富家少爷。家里仆役怕主人责怪,拿了些银钱私下打发了这两个小乞丐。这少爷也是乖巧,回去之后,不该说的话一句没讲,这事儿渐渐就被这家人给忘了。




可是这少爷却没有忘。那两个小乞丐常年在苏州河边乞讨,少爷便常带些点心吃食,偷偷跑出去给他们。时日渐长,三人都成了青年,他那两个昔日的救命恩人,今日的手足兄弟,一个入了帮派当流氓,一个披了狗皮做警察,少爷则要去留洋。他们三人约好,将来一定还要在这上海滩再聚首。




待这少爷学成回国时,已是十年光阴过。其他两个人竟都没辜负当年誓言,混出了些样子。可他们如今的身份,已是不能走得太近,然而彼此都知道,这世上总有兄弟可以依仗。




当流氓的那个家里本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因为赶上军阀混战,家产被霸占,全家被屠戮,只剩下这一个最小的儿子,被护在死人身下,盖着满头满身的家人鲜血,勉强逃了性命。他读过书,又因着这段过去,有着非同寻常的狠戾,很快就被帮派里的大佬看上,竟一步步爬到了高位。说来也讽刺,这人生平最恨见血,却在这血海里拼出了一片天地。他手下的帮派是上海的地头蛇,连日本人也不敢轻易动,他便让自家兄弟去各处厂子里占地盘,只要这些厂子按时“上贡”,便可挂上帮派的牌子,那些无法无天的日本浪人也不能随意侵扰,否则就是跟他过不去。就这样,也保下不少国人产业。




当警察的那个天生心思活络,能干嘴甜,极会看脸色,没几年就升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有一日他奉命带队去搜查一个杀害日本人的凶徒,却在发现壁橱里藏着的人之后,假装没看见。他因着办事不力,回去被上头训斥的狗血淋头,也不见生气,仍是乐呵呵的。过几日他替上头去银行办事,好巧不巧,在中央银行碰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熟悉面孔原是从那所著名的军校毕业,后又去日本学经济,改头换面成了留学回来的高材生,聪明利落,一表人才,没多久就凭着在日本时积累的人脉,去替日本人做事。期间大大小小,也有不少风浪,不过总能化险为夷,反而越发得到日本人的信任,只是落了个汉奸的名声,总要面对世人鄙夷的眼光。他倒是好,整天一副没心没肝模样。可谁又知道这玩世不恭下面,藏着的是一颗玲珑报国心?




至于少爷自己,他在留洋时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就此立下了奋斗一生的誓言。在父母、妻儿、兄弟面前,他都得装出另一副模样,将自己的信仰深埋于胸中。只是每当深夜,看着家人熟睡的脸,总觉得心有愧疚,宿寐难安。然而家国之殇,偌大华夏,已找不出区区一己之身可苟活之地。这条命纵然是父母所赐,妻儿所倚,也得先为这飘摇的大好河山鞠躬尽瘁,半点留不得私。




黄医生的故事很长,张小少爷一时听得呆住。等着故事全部讲完,他已是眼眶微红,竟是要落下泪来,半晌才哑着嗓子问:“后悔过吗?”




黄医生伸手在他多日不洗,已乱糟糟的头发上毫不嫌弃的揉了几下,亲切笑道:“你说呢?”




张小少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有清明坚毅之色。他直直看着黄医生,坚定道:“只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喊先生您一声‘老师’?”




黄医生只不答话,直到张小少爷心头惴惴,他才道:“我这人虽是留洋回来,然而家门缘故,有些事上,还是有些老派作风——你倒是叫我声‘师父’,我听着更顺耳些呢。”




 




10、




城外炮火连天,弥漫的硝烟已是呛得人没法开口说话,满街都是慌乱逃散的人群。雷爷站在窗口,望着天地变色,人世离散,面色不改。




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三个人冲进来,带头的正是黄医生,只听他冲雷爷吼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最后一趟往重庆的船马上要走!这城是守不住了,日本人最迟明天就会进来了!”




雷爷不紧不慢地转身,嗓音低沉:“你们去吧,我留下。”




张小少爷眼神一黯,脱口而出:“雷哥!”




雷爷目光转向他,嘴角一勾,露出个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我手下这么多人,我一走了之,他们又该怎么办?既然有人叫我一声大哥,我总得有些大哥的样子。”




他又扫对面几人一眼,这回是真笑了:“再说,总得有人留下替你们看着这十里洋场,咱们中国人的东西,不能就这么全落在日本人手里。”




黄局长突然说:“我也不走了。”




他看着吃了一惊的其他人,像是自言自语道:“他娘的,我们全走了,智翔他打回来的时候找不着人可怎么办。”




雷爷拍了拍他肩膀,只点了点头,又转向黄医生和张小少爷:“走吧!你们两个是要干大事的,这里不用担心,自有我跟小博替你们守着。”




他顿了顿,终于走上前去,给了垂着头的张小少爷一个拥抱。




“别哭,忆辛,别哭了。哥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等着你们回来。”




1937年,淞沪会战结束,上海沦陷。




1945年,天皇发表讲话,日本投降。




神州泣血,青山依然。山河犹在,一梦旧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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